第285章 沉默的大多數,張異被捕了

許府,還是一如以前的樸素。

張異有些日子沒來,卻絲毫看不到有什麼改變。

師徒二人坐定之後,許夫人送上茶水。

她詢問了張異幾句,就貼心地從外百年把門帶上。

“老師,這最近從老家來找你的人不少吧……”

張異和許存仁之間,並不需要太多的客套。

許存仁聞言,果然嘆了一口氣:

“是呀,有不少鄉親,託人給我帶話,初時我還見上幾個!

可如今這外邊的風雨越來越大,老夫也不得不閉門謝客了!

都覺得老夫是京官,能走動,可他們也不看看,前邊爲地方求情的蘇州籍的官員,被殺了多少?

這場風波動盪下去,恐怕是席捲半個南方的大案!

我跟劉基那老小子商量過,他也勸我閉門謝客!

不但是我,劉基那傢伙也抱病不出了……”

劉伯溫不愧是個人精,在火還沒燒到自己身上之時,他竟然窩起來了?

張異聞言,也佩服這位傳說中的誠意伯的政治敏感度。

“不過經此一役,恐怕我等告老還鄉之時,就要被鄉親們戳脊梁骨了……”

許存仁心中一直有一個告老還鄉的夢想,所以提起這件事,又跟告老扯上關係。

張異笑起來。

身爲朝廷官員,他是相信許存仁的清廉和正直的,但人是社會性生物。

不管他想還是不想,都免不了要被自己的出身影響。

浙江這個地方,七山二水一田。

所以自古以來,商業也極爲發達。

而海上貿易,有不少人在從事,這一代一代下來,總歸還是會影響到地方的人。

許存仁身在這個環境之中,他就不可避免會沾染上因果。

不管是他,還是劉伯溫,章溢,都是一樣的。

平時他們可以選擇獨善其身,可遇見事的時候,來自於他們背後的宗族,鄉親,會逼着他們去做一些違背本心的事。

恩情也好,親情也罷。

人並無多少機會跳出人情編織出的網。

所以,那些政治覺悟低的人,已經先一步成爲老朱刀下亡魂。

先生和劉基這種,知道利害的,閉門謝客。

可外邊那些人,代表的是影響每一個華夏人的宗族關係。

許存仁今天把門關上,逃得過一死,卻逃不過被人戳脊梁骨。

所以,他臉上的難受,也是因爲如此。

忠孝兩難全。

“不是我不想幫,而是不能幫!

只是他們連家中長輩都叫出來了,老夫實在不好當面拒絕……”

張異很能體會許存仁的難,但他並不會去同情他。

宗族,宗法,構成了華夏的底層。

皇權不下縣,在華夏最基層的地方,鄉紳和宗族制定的法律,其實是超過國法的。

這是農耕社會和生產力低下造成的局面,他也無法改變。

而在這種宗法制度下,出身於其中的人不可能不受影響。

劉基和徐處仁屬於算是有原則官員,知道國法大於宗法,可能拎得清的人終究是少數。

在大部分的時候,很多官員會選擇維護宗親的利益,而選擇犯國法。

張異不喜歡這種在他那個時代,早就掃進歷史垃圾堆的東西,

可他也不會站在所謂的道德制高點,去批判被時代侷限的人。

“國法家法,孰輕孰重,老師已經做了選擇!

陛下這次的殺戮,老師也應該明白並非事出無因!

江南富戶這些年攫取的財富,並不曾用之於民!

更不用說他們縱容海盜,去殘骸鄉里!

先生莫以爲這些人是你的宗親,而那些無辜被屠戮的百姓就不是?

還是浙東的海盜出去屠江蘇的百姓,換福建的海盜來浙東劫掠,就不算爲禍鄉里?”

張異不等許存仁回答,又說:

“先生可聽說過一句話,叫做沉默的大多數?”

許存仁搖搖頭,等張異繼續說。

“先生能看到門外的那些人,他們爲什麼能發出聲音,先生可知?

是因爲他們有錢,或者有能力發出聲音的人資助他們。

從金華走到應天,雖然不遠,卻也絕對不容易。

他們需要當地官方開具的路引,需要盤纏,需要糧食,

來了應天之後,他們需要有人安排住處,吃穿用度一應俱全。

這些人爲什麼會來到此處,因爲陛下這次打痛了他們。

他們來告訴先生,要爲了浙東鄉親着想……

要爲了浙東鄉親的利益奔走!

可先生想過沒有,那些真正被倭寇屠戮的鄉親,他們能否走到先生面前。

他們的親人被殺的時候,先生可曾聽到他們的哭聲?

先生衣錦還鄉,他們不會出來迎接您,因爲他們哪怕全力勞作,也只能混個溫飽!

他們的苦難,可曾能喊出半點聲響?

這些人也是您的鄉親,他們纔是大多數……”

許存仁的嘴脣動了動,似乎明白了張異的意思。

宗法社會,宗親族老可就是華夏社會最底層的秩序的代表,許存仁一路走來,也受過這些人的恩惠。

他的愧疚,是因爲家鄉出事的時候,自己不能幫上一星半點。

國法和宗法,終究兩難全。

可張異如此說來,他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

也許那些說話的人,未必真的代表浙東的鄉親。

許存仁微笑:

“難得你有心,聽你這麼一說,老夫的心情好了不少!、

行吧,老夫不鬱悶了,也幫不上忙,就希望這外邊的風雨,早點散去吧!”

張異笑道:

“哪有那麼容易,陛下這次不殺個幾千人,恐怕此事不能了卻。

且楊憲主事,不挑幾個浙東的官員出來出氣,他等於白白浪費了這次陛下賦予的權力!

浙東派那些人,恐怕都要有麻煩上身。

章大人丁憂,算是躲過一劫!

宋濂專心修書,躲在朝天宮中也保了一時平安!

只是你,劉大人等人,少不得要被人盯上。

劉大人,貧道估計楊憲動不得他,但您這種無權無勢的清流,很容易被人當成殺雞儆猴的對象!

學生前來,是勸先生千萬忍住,不要有任何異動。

不然陛下殺紅了眼,可管不得你跟他的情分!”

朱元璋的殺性,許存仁自然深有體會。

他點頭道:

“我知道了,你也有心了!

咱們倆也許久不見,陪你老師我喝一杯,回頭你趕緊回去吧!”

張異點頭,師孃剛纔已經去做飯,陪老頭子吃頓便飯也好。

許存仁平時少喝酒,今日主動要小酌一杯,可見其心情鬱悶。

二人走出書房,許夫人的眼神有些閃爍,不過她擠出一絲笑容,說:

“瞧你張異,多久沒來看師孃了?

行了,留下來吃口飯,回頭你從後門出去!”

外邊的人不肯散去,許夫人連出去買菜都難,他們也不好讓人驅趕這些鄉親,只能裝病不出。

許家沒有什麼好東西,張異也並不在意。

陪着先生喝喝酒,說說話,時間也就過去。

不過,

外邊卻有人,正在盯着許府。

“確定許夫人在後院見了那些人?”

“大人,確定……”

“好,咱們等的就是這個……”

一羣大理寺和刑部的官差從街角涌入,拼命敲門。

“官差辦事……”

自報家門之後,許夫人去開門。

官差一擁而入,指着院子裡的人說道:

“今日院子裡的人,都給抓起來……”

許存仁和張異聽到動靜,從廳裡走出來。

見到官差衝入家中,許存仁臉色微變,他站出來說:

“諸位,這許某人犯了什麼法,你們竟然上門拿人?

許某畢竟還是朝廷的命官……”

那衙役聞言冷笑:

“抓的就是你們這些勾結海盜的朝廷命官,拿下……”

一個勾結海盜的名聲扣下來,跟許存仁一起出來的張異臉色微變。

這許存仁已經閉門謝客,足夠小心翼翼了。

竟然還會吃下這個大虧?

許存仁也疑惑不解,可是官差已經上來拿人,他一個文弱書生,也反抗不得。

拿下許存仁也就算了,許夫人也被差役拷走。

無論是張異還是許存仁,都是大吃一驚。

接下來,那官差看到張異,似乎若有所思。

對方指着張異說:

“這道人估計也是同夥,一起拿下!”

八歲的張異,面對那些撲過來的差役,他不能將一直藏在袖口中的匕首劃出來,但想了一下,還是沒有反抗。

對方當他是孩子,並沒有爲難他。

不過他也被人推着出了門。

當張異看到有囚車都準備好的時候,似乎若有所思。

這些人是有備而來。

上了車,許家夫婦二人還是一臉懵逼的狀態,許夫人只是哭。

張異似乎明白了什麼,問:

“師孃,你是不是做了什麼?”

“孃家有個遠親,對我家有過救濟,算得上有香火之緣。

門外就有他家來人,求到門上,我一時心軟在後門見了她……

只是她的要求,我沒有答應,卻沒想到……”

許夫人說完,低下頭抹眼淚。

許存仁瞬間也明白什麼,他臉上出現怒意,卻想到了什麼,最後也只化成嘆息。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他反而靠過去,安撫許夫人。

張異被餵了一嘴陳年狗糧,只是苦笑。

許存仁安撫了夫人,回頭對張異道:

“張異,這次連累了你!”

張異木然點頭,說自己心裡不慌是假的。

他又不是什麼運籌帷幄的謀士,或者真的神仙……

捲入這場大案之中,一個不好,自己或者龍虎山都有可能跟着遭殃。

暴怒中的朱元璋,殺人如割草。

這場歷史上所無的洪武大案,也許就是自己穿越生涯的終點。

但若說後悔,其實也談不上。

只能說命運如此,怪自己倒黴。

當然,事情可能也不至於那麼絕望,他對洪武皇帝的暴虐有心理準備,但對於朱元璋的另外一個特性也很有信心。

這也許是他和許存仁出去的唯一生機。

唯一需要擔心的是,自己進入大牢之後,會不會被動私刑?

這個時代,可不是什麼法治社會。

在一場大案中,被打死,冤死牢獄的人可不少。

“老師不用慌,這陛下心如明鏡,老師您跟了陛下十年,您是什麼人陛下還是清楚的!

這朝堂中的局勢,陛下也門清!

楊大人想要打壓異己,也要看陛下同不同意……”

張異安慰許存仁的話,半真半假。

不過他也不算完全忽悠許存仁,朱元璋的性子,主打的就是一個細。

倒不是說這位皇帝性子龜毛,而是他對於朝臣天然的不信任,導致了他對什麼事都要過問。

這導致了洪武朝,尤其是洪武朝初期。

哪怕再權勢滔天的大臣,手中的權力也不是爲所欲爲的。

他們在執行自己權力的時候,也要想着自己會不會被那位陛下審視。

就算是後世出名的錦衣衛,在朱元璋手中大抵也是如此,

真正讓錦衣衛權力氾濫的,是朱棣,不是朱元璋……

也就是說,楊憲可以構陷許存仁,甚至是自己。

他最好能在老朱暴怒失去理智的時候弄死自己的政敵,可如果過了這段時間的話,

朱元璋冷靜下來,可就沒那麼容易忽悠。

楊憲是檢校出身,他深知朱元璋的毛病,所以就算想要構陷許存仁或者浙東派的官員,必定也會把工作做足。

現在唯一擔心的,就是那位陛下,是不是屬於發病狀態?

這貨猜疑心起來的時候,連告老還鄉的劉伯溫謀反這種傻逼言論都信。

可冷靜下來,他又比任何人都清醒。

囚車緩緩走過街頭,張異和那輛在等着他出來的朝天宮的馬車錯身而過。

帶他過來的不是熟人,只是張正常的另外一個弟子宋宗真。

對方看到張異在囚車裡,只是瞪大眼睛。

張異給他一個眼色,讓他回朝天宮求救。

宋宗真得到提示,立馬趕回朝天宮。

“師父,不好了……”

宋宗真第一時間回了朝天宮,跌跌撞撞朝着張正常的居所去。

“宗真,瞧你毛毛躁躁的樣子,如何成大器?你師弟呢……”

老張在裝病,是除了鄧仲修,張異和張宇初,連隨行的弟子也是瞞着的。

宋宗真趕緊說:

“師父,不好了,師弟被官差拿了!”

“什麼?”

一聽說張異出事,老張登時不病了,他抓住宋宗真的肩膀,問:

“你說,你師弟被抓了?”

“是,官差去許府拿人,連帶着將師弟一起帶走了!”

“他們去了刑部還是大理寺?”

老張一時間慌了神,等宋真宗確定馬車往刑部去後,他一把推開徒兒,衝出朝天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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