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城內某處,陳珂的馬車停下。
他下馬,周圍的人紛紛望向他。
雖然是商人,不得穿着名貴的材料,但陳珂每次出現在這裡,都和周圍的環境顯得格格不入。
陳珂手裡提着一些禮物,快步走向一座破落的房子。
房間裡,有人在玩鬧。
一個小姑奶從房子裡衝出來。
“陳掌櫃……”
小女孩認出陳珂,大聲叫起來。
陳珂呵呵笑,手裡拿着一些東西。
“你爹可在?”
“爹出去給人教書去了……”
那小女孩剛說完,她眼睛一亮,正好看見有人走回來。
陳珂回望,卻見小女孩的父親,緩緩走來。
他和陳胖子不同,面容消瘦。
一身儒服,補丁若隱若現。
此人不過二三十的年紀,但一時間看着,似乎精氣神比陳珂還弱上許多。
陳珂見着對方的模樣,眼中滿是心疼之色。
只不過這種情感,被他掩藏起來,他笑臉相迎。
“吳先生,今日可好?”
那書生停下腳步,發現是陳珂,趕緊行禮:
“原來是陳掌櫃的,您來了!”
他看着陳珂手裡提着的東西,登時羞愧難當。
“陳掌櫃,您太客氣了……”
“哪裡的話,先生好歹也教過我家小子,咱記得先生的恩情!”
書生趕緊回答:
“陳掌櫃哪裡的話,我收了你的銀子,自是給您辦事,只是我人沒教好,有些愧對掌櫃!”
“不礙事!”
陳珂擺擺手說:
“我聽說你家娘子要生了,所以送些肉菜過來!
先生最近可好,讀書可算順利?”
書生被陳珂問得面紅耳赤,又是嘆氣連連。
他只恨無能,不但功名無望,就連維生也難。
家中的日子,其實早就到了揭不開鍋的情況。
要不是自己這位前東家時不時接濟,他恐怕會更難。
他趕緊作揖,道:
“本不該麻煩掌櫃,吳山愧領了……
先生請進去,喝口水再走!”
吳山將陳珂請進自己破落的茅屋之中,趕趕緊讓夫人倒水。
屋中有一身懷六甲的婦人,趕緊過來給陳珂倒水。
她順其自然,將陳珂遞過來的東西放在一邊,口中說着客氣的話。
陳珂也不是第一次來了,和這家人很熟,他指着婦人的肚子說:
“阿玉伱這孩子,肯定是個男孩!”
“多謝陳掌櫃,承您吉言!”
吳山趕緊謝過陳珂,陳珂看着他家家徒四壁的情況,道:
“吳先生,上次我跟你說的事,你考慮得如何?
我是真信任您的人品,才三顧茅廬呀!
您也別怪老夫說話直接,你若是功名有望,老夫自不會來煩你!
但去年的情況,想必先生也明白!
若您再留在京城,總要找個活路!
我介紹您去做的事,雖然談不上大富大貴,但好歹也算有個正經營生!
您教書,研讀經典,都不耽誤!”
陳珂舊事重提,吳山登時露出不甘心的神色。
見他又猶猶豫豫,他恨不能一巴掌拍死這個兒子。
吳山是他兒子,但他一直不敢與他相認,這些年來,他也知道自己這個兒子,在功名上是註定沒有什麼大出息了。
他只求對方平平安安,給他傳宗接代。
可是這小子不安生,總以爲自己能取功名。
若是他真取了,陳珂也爲他高興。
可是從洪武三年到去年的會試,已經證明了他不行。
他還想再等今年的情況,可是自己已經逐漸扛不住了。
陳珂只想將他安排走,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他已經爲這小子安排好後路,只要他去了自己所在的地方,自然會有一系列安排,讓他們過起好日子。
雖然不能成爲一方1士紳,但過好小日子還是可以的。
只是這傢伙太軸了,一點都沒有自己那種靈活的勁。
陳珂勸了他好幾次,他都沒有答應。
如果是以前,陳珂大概也不急,將兒子養在身邊,他也不是養不起。
只是如今彷彿有一張無形的網,讓他越發難受。
他感覺,自己的好日子,也要到頭了。
一旦自己發生變化,就不能再照拂自己家這個傻兒子。
他現在是迫不及待讓吳山走,只是他知道,這次自己又是白來了。
“先生,我還想試試看……
再三年,如果還沒成果,我就放棄了……”
陳珂臉色一沉,他都恨不得讓人劫了這家人,送到京城外去。
陳珂只是嘆了一口氣,強忍着衝動,道:
“既然如此,那老夫也就不強求了!”
他跟對方聊了一會,告辭離去。
“難呀!”
陳珂一人獨行,回到潤玉堂。
卻發現陳滿的臉色不太好,他給陳珂一個眼神,陳珂心裡咯噔一下。
他慢慢走上樓,卻發現一個老者,正和以爲孩子玩得很開心。
“爺爺!”
這孩子見到陳珂,瞬間撲入他懷裡。
陳珂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那老者回頭,朝着陳珂笑,此人明明衣着樸素,但看着陳珂的時候,自然有一股上位者的氣息。
陳珂無奈,朝着此人抱拳作揖。
“這孩子挺好,跟那閨女一般可愛!”
陳珂將孫子送出去,然後坐在老者對面。
“陳掌櫃的,我知道你心裡怎麼想,但這件事容不得你拖着……”
老者道:
“齊王口中雖然沒說,但心裡掛念妹妹,陛下是知道的!
若是沒有機會便是罷了,如果有機會,陛下希望能將她接回去,讓齊王放心!”他見陳珂還是不言語,又說:
“你也別擔心其他,我們會保下你!
因爲我們這些留在故土的鬼,能起到的作用越來越低了!
尤其是三年前朱家那位皇帝的血洗,我們朝中的許多同僚,也死了許多!
咱們這些人呀,已經起不到什麼作用了!”
老者說着,眼中不免有悲涼之意。
隨着太平盛世的到來,他們這些在戰時被安置在起義軍領地的鬼,已經沒有了亂世之時的便利。
許多人被困守在一地,連方圓一里都出不去。
有些人在大移民中被送到不知道什麼地方,他自己都失去聯繫。
他在洪武皇帝的治下,看着大明從千瘡百孔,到逐漸出現興盛之勢。
老百姓當久了,他自己都有些麻痹,總覺得自己是大明的百姓。
這種危險的情況,他們這些留在中原的鬼,必須要有一次行動,來凝聚早已經差不多的士氣。
或者,在它自然消亡之前,獻祭出自己最後的力量。
“但你不同,你這些年逐漸和那些官家走進,我也看得出你的野心!
你若能走得好,老夫也是樂見其成!
所以你不用擔心,老夫並不打算犧牲你,去換取郡主的平安!
相反,哪怕我死了,我也要護住你,爲北方留一顆釘子!”
陳珂灑然一笑,對於老者的話,他一個字都不信。
不過人家已經展現出來足夠的誠意,他也想問個問題:
“你是說,北方那位陛下,也知道我的存在?”
“自然,當年起義軍這邊給咱們派奸細,朝廷中那位大人也將你們安置在起義軍的地盤!
只是那位大人後來身死,很多條線都斷了!
咱們這些鬼差,也成了孤魂野鬼!
不過後來這條線接上了,天下的局勢也變得不同!
陛下很希望瞭解大明朝堂中的情況,而你,就是做得最好的那個?”
“難道朝中,真的沒有咱們的人了?”
陳珂忍不住詢問道。
老者目光閃爍,猶豫了一下回答:
“確實沒有了,至少我這條線,已經沒有了……
朱家的皇帝三年前的血洗,你不是不知!
多少官員因爲刺殺一案,死傷殆盡,那些在前朝當過官的,首當其衝!
浙東派也因爲此事,變得一蹶不振!
而這三年,朱皇帝大抓貪腐,咱們許多同僚雖然沒有敗露,但也成了刀下亡魂!
所以這些年,咱們確實沒有什麼通天人物了,你反而是能夠打聽到消息的人!”
老者繼續說:
“我知道你有其他心思,這不奇怪!
可你也該明白,當了一天的鬼,你就不可能再走回頭路!”
陳珂問:
“爲什麼一定要救一個女子,她雖然是齊王的妹妹,可是大丈夫行事,也不會被區區一個女子干擾!
齊王何等英雄人物,想來也不會在意觀音奴一人。”
“話雖然這麼說,可是齊王去年嶺北一戰之後,已經證明了他的價值!
朱家的皇帝,稱他爲奇男子!
朱家皇帝對他,百般拉攏,朝中那些王公貴族,卻在排擠齊王!
陛下居中協調,很是爲難!
他也擔心齊王有心思,所以這位郡主殿下,就是陛下的誠意……”
陳珂恍然大悟,朱元璋對王保保的渴望,確實讓北元皇帝產生了一絲危機感。
王保保在北元的地位,雖然一直很強勢,且他也得到皇帝的支持。
只是北元的皇帝回到草原之後,他自己要控制草原的王公,尚且吃力。
許多人對王保保的出身,也有質疑。
不少人傳說,他其實只是擁有蒙古血脈的漢人……
也有說,他是色目人!
總而言之,身爲北元的中流砥柱,這位齊王過得並不算如意。
而身爲北元皇帝的那位,雖然對王保保很支持,難道他就不擔心王保保被勸降?
朱元璋對王保保幾近謙卑的好感,未嘗不是那位皇帝的陽謀。
誰都知道大明已經勢大,只要王保保投敵,他對北元的傷害,遠比徐達要大。
在這種情況下,若是沒有機會就罷了,只要有機會。
獻祭掉一個沒有作用的情報系統,將觀音奴救出來,是符合北元皇帝的預期。
陳珂若有所思,如果換成他是北元皇帝,這筆買賣是賺的。
只可惜,他身在其中,成爲被犧牲的一員,他難免兔死狐悲。
“那位能潛入清心觀的孩子,我要見見!”
老者說完,起身,告辭離去。
陳珂臉色烏青。
他明白老者說得雖然好聽,可是說不會犧牲他,那是小概率的事。
情報系統,情報系統。
如果沒有產生價值,按丟掉也無所謂。
對於如今已經進入防備狀態的北元來說,打入大明內部,弄一些不痛不癢的消息。
其實屬於雞肋。
他陳珂沒有那麼重要,最多就是,如果不能牽扯他的時候,老者也不會故意犧牲自己。
等老者走後,陳滿走進來。
他給陳珂比了個要不要滅口的手勢,陳珂搖搖頭。
“人家早就做好萬全的準備,大家都是千年狐狸,誰不知道誰那點小心思!
好在老夫留了一手,不然這次,恐怕要家毀人亡!
你去聯繫一下那孩子,先跟我見一見!”
陳滿聞言,轉身離去。
他第一時間去張異“家”找他,沒有撞見人。
……
張異自然是在清心觀,他收拾好衣裝,正準備出去。
觀音奴卻在他房間門口攔住他。
她猶豫再三,進去,關上門詢問張異:
“我哥哥的事,可有轉機?
他是因爲什麼而死?”
張異笑語晏晏,卻沒有回答,觀音奴羞惱:
“你話說一半……”
“其實你知道又如何,徒增煩惱而已,難道,道友還真指望紅杏出牆?”
雖然知道這四個字真實的意思,但觀音奴依然滿臉紅雲。
這些臭道士,說話喜歡雲裡霧裡,不肯將現實點破。
不過你不會用成語就別用,爲什麼老是要紅杏出牆紅杏出牆的叫?
她深吸一口氣,左右看着無人,噗通朝着張異跪下。
“我問過孟家嬸嬸,知道你的事蹟!
你若真有神通,可爲我指一條路!
若是能救我哥哥,我想怎麼辦都行……”
張異笑而不語,觀音奴去找孟瑤打聽,找李氏探聽自己的消息,他是知道的。
張異在應天府留下太多的傳奇,只要多方探聽,觀音奴不難得出這個結論。
“你能怎麼辦?”
他饒有興趣地逗觀音奴。觀音奴臉色煞白……
突然,她鼓起勇氣說:
“你想怎麼辦都行……”
話音一落,她整個人彷彿要虛脫了,只是久久不見張異迴應,她登時又有一種屈辱的感覺襲遍全身?
“你的意思是,包括你的身子?”
張異的聲音,讓她非常難受,但她無聲點頭。
“我還小……”
張異的回答,差點讓觀音奴吐血。
“秦王殿下等着我,回頭再說吧……”
張異主動打開門,卻發現外邊還有一個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