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鎮江廣寧軍的抵抗依然頑強,城門樓上飄蕩着的火紅軍旗上,仍然醒目地繪着“廣寧副總兵毛”幾個大字,鼓舞着城頭軍民一次次打退登上城池的後金武士,扔下一堆堆大石、重木,這景觀讓黃石心中感慨叢生,如果滿清得到了天下,三百年內又有誰會敢歌頌這些拼死作戰的廣寧官兵呢?

兩千名後金士兵被分成幾隊,輪番猛烈攻打城門。各個城門堵着幾百女真鐵騎,黃石知道大營裡還有兩千士兵正在休息,下午這些以逸待勞的士兵會分批替換上場,換下一線疲憊的前軍。

一個女真牛錄跑來對皇太極說了幾句,黃石一個字也沒有聽懂,等這個人下去後,皇太極也不回頭,笑着對身後的黃石說道:“望臺看見鎮江軍已經把婦女都拉上來搬運木石了,看來城中沒有什麼餘力了。”

土山已經壘得很高了,離城牆越來越近,不過還在守軍的打擊範圍之外,黃石瞄了一眼進度:“貝勒爺可是要全力攻城?”

“不,下午全力進攻可能破城,但是損失必然很大,夜晚巷戰也沒有什麼好處,今天下午和夜裡會騷擾性攻擊,明天一早派上生力軍,白天破城,下午就可以結束戰鬥。”

“那下午和夜晚是不是還要控制力度,讓守軍疲憊,但是心裡放鬆,以爲還可以堅守數日。”

“黃石你學得很快,正是如此!”皇太極哈哈一笑,也不再觀看戰局,掉轉戰馬回營去了。

整夜黃石都能聽到營外傳來的吶喊和戰鼓聲,他被刺激得幾乎睡不着覺,總擔心城池已經被攻破,自己不能觀察到後金的巷戰技巧,等到天快亮的時候才熬不住迷糊了過去。

他被叫醒的時候腦袋還很沉重的,跟着後金士兵走出帳篷的時候還感到腳底發虛,身上一陣陣地發哆嗦。太陽還是柔和的粉紅色,盯着東方看了看早霞,黃石把冷水潑到自己臉上,冰寒一下子洗去了昏沉沉的眩暈感覺。

鎮江城頭現在沒有任何聲音了,夜晚作戰的兩千名士兵剛回營睡覺,大批剛走出帳篷的士兵聚攏在一起,一個個活力充沛,被後金軍官整隊帶走。看到每一個人好像都睡得比自己好,黃石感到了一絲慚愧,一個人傻傻地站在軍營中,看着一隊隊士兵從眼前經過,浩浩蕩蕩地離開營門。

“黃石你沒有睡好麼?”

見到皇太極精神抖擻地策馬而來,黃石躬身一拜:“小人慚愧,清晨才勉強入睡。”

“正常的很。”說話間皇太極就跳了下來,拍了拍黃石的肩膀:“至少你還睡着了,父汗帶本貝勒第一次出戰的時候,我可是一夜沒有睡好啊,哈哈。”

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安排,現在很少會有漢軍士兵來和黃石說話,女真士兵的話他也聽不懂,所以只要皇太極不和他講話,黃石就悶得發慌。一個月的軍旅生活下來,他發現自己每天都極其期盼和皇太極相處的時候,在心理上已經產生了依賴。而且對方總是能友善地指出黃石的不足之處,言談更多是勉勵,讓他不由自主地心生感激,一想到自己背叛皇太極的計劃,要背叛這種推心置腹的信任讓他也黯然神傷。

隨着鼓聲有節奏地響着,後金士兵每人都揹負一個土包衝上土山,讓它以看得見的速度向牆頭飛速靠攏過去,被這聲勢驚動了的廣寧軍紛紛出現在牆垛後,向土山射出比兩日來密集得多的羽箭。但是這些羽箭基本都被土壘邊的大盾頂住,後金望塔也立刻完成了對守軍的壓制。

不到一個時辰,本來頂部就超過城頭的土山變得更加宏偉,後金士兵又如同潮水一樣從山上退了下來。黃石正納悶的時候,看見皇太極的旗幟搖動了幾下,土山兩側的後金士兵立刻動手拉動無數根粗大的纜繩,前面的具體情況黃石雖然看不見,但是目力所及的土山側緣倒下了幾根大木,它們支撐的木片也隨即紛紛落下。

隨着一片轟隆的響聲,城邊激起了一片灰塵,黃石知道是土山前上百根木頭都被拉倒了。山頭晃動了起來,隨後就向幾米外的鎮江城頭壓了過去,隨着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黃石能看見的就是一片灰濛濛的黃霧,震天動地的鼓聲同時響起,幾千名後金士兵齊聲吶喊,在黃石眼前衝進那片煙霧,一個個消失不見。

塵土飄到了皇太極面前的時候,黃石看見他用手趕了趕。一直側耳細聽聲響的皇太極終於擺正了身體,語氣平淡地說:“鎮江已破!”

接着又用滿語和旁邊的士兵說了些什麼,等待已久後金正黃大旗也揮舞了起來,大批女真騎兵也立刻向着城門的方向開進,連人帶馬地鑽進了塵土中。

塵埃落定的時候,兩個後金士兵拖過來一個血人,四肢都明顯已經被打斷,一隻手掌也只殘留了半個,這人低着頭,亂蓬蓬的長髮掃着地面。走到皇太極馬前,右邊的後金士兵抓住他頭髮揪起他的頭顱,黃石立刻認出了這就是他曾經的上司——廣寧軍千總張元祉。

滿臉血污的張元祉眼睛緊閉,紅色的液體從發稍流到眼皮上,再滑到嘴裡,頭髮上的手一鬆,他的頭就重新無力地垂向地面。後金攻入城門的時候,他手舞雙刀拼死抵抗,在這場絕望的戰鬥中砍死了數人,還傷了一個後金牛錄。他是在毛文龍的大旗下被俘的,所以捉住了他的後金士兵把他拖來報功。

驗明正身以後,皇太極厭惡地看了血人兩眼,立刻就有漢軍過去問話。已經睜不開眼睛的張元祉發出令人牙酸的笑聲:“韃子,毛軍門已經安全離開了。”

黃石看見漢軍又小聲說了些什麼,讓張千總爆發出一陣狂笑:“我並非爲毛軍門賣命,我身爲大明武官,自然是爲大明天子守此鎮江……”

爲大明天子守此鎮江——後面的話黃石沒有聽見,因爲這話讓他想起:女真人的祖先攻打晉寧的時候,宋的守臣在殉國前也是義正詞嚴的拒絕勸降——吾爲建炎天子守土。黃石知道,皇太極自然也知道,面色鐵青的皇太極一揮馬鞭,士兵就把半死的廣寧千總拖到一邊的柱子上綁起來。被他砍傷的那個牛錄已經包紮好傷口,立刻動手從他身上一塊塊割下肉來。這個舉動把張元祉從半昏迷中驚醒,每挨一刀就慘叫一聲:“殺奴!”

除了專心致志地割肉的後金牛錄,黃石是唯一不停偷眼去看張元祉的人,其他的人對這種大剮活人的場面都視而不見。刀鋒慢條斯理地切入肌膚,轉動着讓受害人感到更大的痛苦,然後帶着一片血肉。

“殺——奴!”

“日寇攻打南京的時候,中國將士也發出過‘我們爲中華民國守土’的呼喊吧?八路軍將士就義的時候,也是同樣的慷慨悲壯吧?天地間是有一種精神能叫做‘浩然正氣’的,是有一種人能配得上‘大丈夫’的讚譽的。”

黃石盡力不讓自己發熱的眼眶涌出眼淚,他在心中對那明軍軍官,也是對自己立下保證:“張大人,有朝一日,我一定會讓人記下我今日看到的一切。”

外傳

《遼東英烈紀.張元祉傳》

明將張元祉,不知何許人也……

天啓元年,元祉隨明將毛文龍出海,往遼東擊建虜……

元祉當先登城,鎮江遂克,評功以爲第一……

虜破鎮江,元祉奮戰不屈,力盡被持。虜惱元祉甚,竟凌遲之。元祉身受千刀,猶口呼殺奴矣。太祖陰收其屍,葬於鎮江之郊……

國朝克復全遼,收埋忠良骨骸,立英烈祠以祀,香火日夜不絕,不敢片刻有忘……

張公亦在祠中……

太祖題詩祠堂:嘆我華夏人傑,多少忠良義士,哀其遼地忠骨,二十年不得收。

太祖曰:朕本布衣,不通文墨節律。此詩乃朕之哀思,尊英烈之真情。故寧貽笑於天下,不敢使人代筆。朕之親書,當位在正門之外,刻於石階之下,以示敬心。寧爲萬世踐踏,不可喧賓奪主,切切。

贊曰:

明失遼東,將士與之同焚,元祉身處其中,其不幸矣。

得遇真龍,留名青史之上,傳美談於後世,其大幸也。

張公自不待言,餘更有萬千者,銳意赴難,慨然報國。

先烈英靈渺渺,忠良身名俱滅,千秋之下,更有誰知?

史家薄能禿筆,不得全曉人名,不能盡書其事,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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