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啓五年正月初四,長生島。
早睡早起身體好,黃石每天起得都很早,因爲他不早睡也沒有什麼消遣活動。救火營的官兵晚上總聚集在一起玩骰子,但黃石對這個東西沒有什麼興趣,而且從士兵到軍官也沒有什麼好賭的,全體將士從上到下都過着類似清教徒一般的生活。
起牀以後黃石就和一個普通士兵一樣的去吃早飯,長生島修建了幾個軍用食堂,如果說長生島是一個相對平等的軍事區,那麼長生島食堂就是這個軍區中最平等的一角,這個地方嚴禁大聲喧譁,也不允許行軍禮。除了吳穆、兩個錦衣衛和他們的一夥兒手下外,其他的官兵都要在這裡領取食物。
食物是按照軍官、戰兵、輔兵的等級來提供的,成親的官兵可以得到額外的一份養家口糧。當然,軍屬口糧是不能和士兵口糧相比的,那些在救護營工作的女兵能得到的肯定要多一些,而且黃石規定懷孕的女兵和軍屬都能獲得更多的鴨蛋和肉類配額。
幾個長蛇般的隊伍正緩緩挪動,黃石也站在隊伍中等待領取他的一份大鍋飯,自從他持之以恆地跟着普通士兵一起排隊後,其他的軍官也就不太好意思卡位了——至少不那麼明目張膽了。大夥兒吃的東西還是很少,和其他軍鎮的軍戶相比也沒有什麼優勢,可是士兵看到最高長官吃的也不比他們強多少,一個個就變得很容易滿足,“不患穿而患不均”,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有家室的官兵拿到食物後就會帶回去和妻子共享,賀定遠顯然起得比黃石還早,他夾着自己的一份匆匆離去,只是向黃石點頭致意。而光根一條的黃石則找了一個位置坐下來,和士兵們一起趁熱大嚼起來。分發食物的輔兵總是會優惠他一些,黃石手裡的這角大餅明顯比應得的要多上一分。
門口出現了李雲睿的身影。東張西望了一會兒就直奔黃石的位置而來,壓低聲音在他耳邊說道:“大人,東江塘報。”
黃石點點頭就三口並作兩口吃完大餅,然後把桌子上地木碗裡的水一飲而盡,他站起身抹着嘴向門口走去,李雲睿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食堂裡的輔兵則立刻去換上一木碗的水,把用過的碗帶回去刷。走到門口外,另一個負責衛生條例執行的士兵從木桶舀起了一勺井水,讓黃石洗了下手。
整個長生島到處都是條例,每天都有新地條例被制定出來,所有的官兵都生活在這形形色色的條例中,使得整個救火營像機器一樣地運轉。
東江本部向全軍發出了通報。李雲睿把塘報遞給黃石。是去年十二月十日發出的緊急軍情。
“義州東江軍報告,正藍旗已經從我軍對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鑲藍旗,現在從寬甸到朝鮮前線再到遼東沿海各島,我軍面前只有鑲藍旗,在任何地方都沒有發現正藍旗蹤跡。”黃石放下這份塘報,今年遼東戰區戰情並不順利,東江軍屢屢受挫。一向部署在遼東的兩藍旗共有八十二個牛錄,現在後金方面看來認爲暫時不需要保持這麼大的兵力了。
李雲睿已經整理好了相關情報,流利地向黃石介紹起來:“建奴正藍旗大奴首是莽古爾泰。小奴酋是穆哈連,共二十一個牛錄。從塘報上看,這個旗巳經消失了一個月了。從今年以往的塘報分析,該旗幾乎沒有受到損失,戰力充分。”
“這軍情發給金遊擊了麼?”
“還沒有。卑職首先來向大人彙報。”
“唔,那你跟我一起去找金遊擊吧。”
“遵命,大人。”黃石帶着李雲睿跑去金求德的參謀部,十餘個參謀軍官立刻開始檢查這份軍情,並不時地向李雲睿詢問。
等沒有任何疑惑以後,李雲睿就行禮離開了,屋子裡只剩下黃石、金求德和他的參謀部下屬。
金求德歸納了他的屬下的意見後做出了判斷:“建奴不一定會來,畢竟這個季節野外沒有馬草,似乎不是進攻的好時機,末將以爲這不過是一次正常的調動,”以往後金的攻勢大多集中在秋後,這個季節反倒主要是東江軍活躍的時期:“以往建奴在冬季進攻也不是沒有,但那是爲了利用封凍期搞偷襲,現在我東江軍各部都積極鑿冰,建奴在冬季發動進攻沒有什麼好處。”
“對岸南信口的建奴還在持續鑿冰,就算他們明天停止行動,我部也有充足的預警時間,末將認爲我部可以提高一個戒備等級,這樣應該就足夠了。”長生島地條例已經蔓延到各個角落,軍事上制定了五個等級的戒備狀態,自從發現對岸開始鑿冰後,長生島的戒備等級已經降到了最低——除了基本的偵查警戒外,戰兵都在進行訓練。如果把戒備等級提高到四級,那就意味着每天會輪換一個步隊到警戒狀態,該部會停止訓練而集結在海岸邊的軍營裡。
“如果我部發現對方停止鑿冰,就再提高一個警戒等級好了。”金求德表情輕鬆得很,嘴角露出一絲輕蔑的笑意:“如果建奴真的想用一個正藍旗,一個才二十一個牛錄的正藍旗來進攻我們,末將建議大人按受這場戰鬥。”
二十一個牛錄就意味着兩千戰兵,這數字相對長生島的戰兵並不佔優勢,而且救火營能夠得到主場的便宜,黃石也希望對方會主動攻擊本島,不過他很懷疑對手會不會這麼幹。現在救火營的戰鬥力好歹也算是名聲在外了。
當然坐等後金主動來攻是個很誘人的前景,黃石最後下令給金求德:“多做幾份計劃,從被一個正藍旗攻擊,到被正藍和復州正紅旗攻擊……按半個正紅旗算吧——十三個牛錄,我要看到一個全面的計劃。”
“遵命,大人。”
在黃石的內心裡,他隱隱感覺歷史已經回到了原來的軌道,雖然他不認爲後金方面充分了解救火營的戰鬥力。更不會了解救火營的裝備水平,但他相信以往戰敗的後金軍指揮官一定會竭力誇大明軍的戰鬥力來爲自已開脫。所以後金方面對救火營的戰鬥力估計應該是比較高地。
長生島怎麼看都像是一塊硬骨頭,而且明軍實在不行還有鑿冰這道殺手鐗,以島上現有的萬餘男丁,鑿開封凍的冰面也就是幾天的事情。相反旅順可沒有這種天然屏障,而且張盤已經大舉出動去修築南關了,一旦南關堡完工和金州形成呼應。那旅順就會成爲腹地而不再受到威脅。明軍徹底鞏固了這個遼南橋頭堡後,就可以穩穩地向復州推進,這應該是後金方面難以容忍的事情吧。
或許是受到了歷史的影響,黃石越琢磨越覺得自己有道理。後金軍南下拔除旅順,長生島就會處於孤立無援地位置,而且遼民南逃的路線也就被堵死了。
黃石思考完畢以後就發佈下命令:“發公文給旅順的張盤將軍,要他提高戒備。同時發公文給遼南的廣鹿、長山各島,告訴他們我們可能面臨被突襲的危險,各部都要提高警覺。”
於公於私,黃石都必須幫助旅順:於公,旅順軍是東江軍中數一數二的精銳部隊,這次東江本部又抽調了近萬壯丁來協助張盤修築南關,這批壯丁也是東江鎮的精華,其中沒有一個老弱。於私,如果遼南最有戰鬥力的救火營在這場戰鬥中按兵不動,不僅東江本部和同僚會覺得黃石是個小人。恐怕遼西地孫承宗也會大失所望,認爲黃石見死不救,爲了自己的前途對同僚落井下石。
天啓五年正月初八。
旅順的回函送到了長生島,前去報信的士兵告訴黃石,張盤看完警告後請送信的士兵好好吃了一頓酒肉。等他們吃飽喝足後。張盤已經讓師爺草革擬好了回函,這兩個士兵當天早上進到旅順,當天下午就啓程回長生島了。
打開張盤的回函,親密的稱呼立刻映入眼簾:“黃兄見信如晤……”
整篇信函寫得熱情洋溢,張盤告訴黃石一切都不必擔心,他已經動員了旅順軍做好了迎戰誰備。旅順軍選鋒營主力已經北上在金州佈防,還有一部分留在南關掩護築城堡的七千輔兵。剛鋒營則留在旅順作爲張盤的直轄部隊,他這樣部署的是計劃把戰爭拖成一場消耗戰。金州堡卡在了進入大連灣的咽喉要道上,後金軍不拿下金州就不能打開糧道,而不打開糧道就不能從容製造攻城器械,旅順自然安如泰山。
另一個受到威脅的目標是修築中的南關堡,因爲南關堡距離金州只有十餘里,騎兵瞬息即至。但張盤也不覺得很擔心,沒有糧草補給的後金軍包圍不了南關幾天,而如果後金軍不依靠攻城器械強攻,那明軍當然求之不得。總而言之。張盤認爲後金軍只有強攻金州一條路,所以他把最精銳的選鋒營主力調到了金州防禦。
東江軍佔領金州後巳經修好了碼頭,張盤也運去了不少器械和糧食,他在信裡對黃石說明了他地什到:就是如果後金軍再次南下,那就讓金州去受到圍攻,藉此消耗後金軍的銳氣,然後張盤再和黃石約定一個時間,同時從兩面夾擊頓兵城下的後金大軍。
“……斬首、繳獲當與兄平分,一如前役。
弟盤,拜首。”
正月初九。
黑島艦隊的三條海船都已經被扣下了。長生島的軍戶正被大量送往中島。那裡本來也有簡易的居住地,多燒些媒炭、木炭,也不算很難熬。
看了張盤的信件後,黃石就知道說服不了張盤了,所以長生島的居民被大量送去中島避難,這樣在緊急情況下、救火營可以沒有後顧之憂地全體出擊。
這種動員當然嚴重打亂了長生島平靜有序的生活。而且在這種緊張氣氛下,絕大多數的軍戶都變得惶惶不起來。從長生島建軍以來黃石還從來沒有想到過要放棄長生島,而他手下的士兵們也沒有想到這一天。
看着一片忙亂的長生島,金求德也感染了緊張氣氛,他有些不安地問道:“大人,我們只是得到正藍旗退出寬甸前線的消息,現在也沒有搞清楚具體的動向。值得如此興師動衆麼?”
黃石無法用“我知道歷史”來解釋這個行爲,他只有保持沉默。
正月初十。
從昨天晚上開始南信口的後金軍停止鑿冰了,現在長生島的警戒等級已經上升到了四級,這就要求所有地軍官閒暇的時候都要到黃石地帳裡報道,賀定遠最近工作態度很不積極。總是踩着點去崗位上報道。今天又是這樣,他跨進門口的時候屋子裡的軍官齊刷刷地看過去,每個人都一臉鄭重。
賀定遠斗然停住了,他摸了摸頭盔後勺,然後小心地慢慢走入這充滿緊張氣氛的營帳中,喃喃說道:“末將,末將沒有來晚吧?”
黃石表情嚴肅地告訴他:“沒有。”
目前爲止還沒有進一步的情報,不過大家還是要在這裡值班。營帳裡擺了一張大桌子,長生島高級軍官們圍着它坐了一圈,都不苟言笑地忙着自己的的工作。經過艱苦卓絕的學習,楊致遠和趙慢熊總算從文盲進化到半文盲水平了,現在也能進行簡單的紙面工作了。
只有負責訓練的賀定遠始終坐立不安,現在訓練已經中止了,黃石就讓他趁閒着的功夫思考思考怎麼改進訓練條例,長生軍草創,需要修改、整理的文書工作實在太多了。
雖然低頭看着各種問題彙報並斟酌着如何改進現有的條例,黃石還是能感到賀定遠那個狒狒一直在余光中晃來晃去。他把頭又低了些,讓頭髮遮蓋住更多的視野——很好,現在不會受到干擾了。
轟隆——安靜的營帳中突然發出了一聲巨響,但設有一個人出聲,黃石毫無停留地繼續在紙上寫着東西。頭也不擡地問道:“賀遊擊,你又在幹什麼呢?”
“沒……沒幹什麼。”
“嗯。”黃石也就不再說話了。
看操練條例的時候賀定遠也一直在晃板凳解悶,終於把板凳和自己一起晃到地板上去了,他輕手輕腳地爬了起來,小心翼翼地爬起來坐好。
一會兒黃石又聽到賀定遠在和楊致遠小聲嘀咕,雖不欲聽但這些個字還是一個個往黃石耳朵眼裡面鑽。這嗡嗡的對話聲中還夾雜着賀定遠“噓——噓”的哨音,虧他也好意思讓楊致遠小點聲音,難遣賀定遠不知道他的嗓門比誰都大麼?黃石聽着聽着就停下了手中的工作……
叭——黃石把手中的筆輕拍到了桌子上,賀定遠和楊致遠趕快一起告罪:“末將知錯,請大人責罰。”
賀定遠還企圖解釋,他指着楊致遠手邊的東西說:“末將正好看到楊遊擊在看伙食供應。所以……”
沒等他說下去。黃石就截口問道:“確定了麼?”
“末將不知道啊,所以才說讓楊兄弟先別急,等末將問明白了再登記。”
黃石伸出手鼓起掌來,大笑着說道:“大家都來,爲箭無虛發的的賀兄弟喊個好。”
“好箭法!”一屋子地人也都鬧將了起來,營中的嚴肅氣氛頓時被鬨笑聲一掃而空。
鬨笑過後黃石笑道:“賀兄弟回去陪弟妹吧,如果有什麼緊急的事情,我會派人去找你的。”他跟着掉頭對楊致這說:“就給賀兄弟登記上吧,明天開始可以領那套加額。”
“末將還沒確定呢。”賀定遠滿臉都是喜悅和幸福,已經站起來收拾東西準備回家了:“大人,等讓救護營的那些女郎中看過,再登記吧。”
“沒關係,如果弟妹真地有喜了,多吃點總沒有壞處。”黃石知道孕婦是很需要營養的,懷孕期間如果缺少礦物和蛋白質,對母嬰都會構成極大的傷害,所以長生島給孕婦增加的配額是很優厚的,禽蛋都有,這加額價值就近乎一個戰兵的配額了。黃石本來還擔心這會鼓勵生育造成沉重負擔,但轉念一想恐怕不給孕婦加額,在這個無聊的小島上也不會有什麼區別。
這個政策非常受到歡迎,士兵和他們的妻子都爲此感激黃石……貌似他們沒有想到“羊毛出在羊身上”這回事兒,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奉命走後門的楊致遠隨手就把賀定遠的分量改了,黃石也告訴賀定遠他這兩天可以不坐班了:“如果讓我發現你是在報假案的話,”黃石把手指威脅性地揮動了一下:“就加倍從你的那份魚里扣。”
賀定遠雖然走了,但緊張的工作氣氛也聚攏不起來了,剩下的幾個人都坐在桌子邊開始走神。黃石感到心中升起了一股莫名的騷動,以往總能讓他感到充實的工作也一下子變得索然無味,他眼睛看着手中的請示和條例,但幾次翻到後面就會發現前面的自己一個字也沒看進去,還得重頭再來。
這種魂不守舍的狀態被急匆匆趕來的李雲睿打破了,氣急敗壞的李雲睿連軍禮都沒行就喊了起來:“大人,建奴主攻方向是我長生島,更多的復州正紅旗牛錄旗號出現在南信口,蓋州到復州沿途還發現正白、正藍兩旗旗號。”
黃石不可思議地看着李雲睿——建奴瘋了麼,都來長生那誰去看着旅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