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長生軍的一貫傳統,傷兵不用說,就是戰死的士兵也必須要把屍體帶回來。這次戰鬥明軍始終控制着官道,一旦有人戰死或者負傷,他們就會被拖入圓陣中央保護起來。黃石也曾下令,要把友軍的戰歿者和傷者都一起帶走,幾乎沒有戰鬥力的選鋒營這次也被當作一個大輔兵營來使用了,他們和長生島的輔兵們一起擡着傷者、揹着死者,默默地走在中軍的位置。輕裝追擊的張攀部和尚可義部則被打散了,和救火營、磐石營一起組成大軍的前後衛和左右軍。
威脅去掉以後,這些外系的士兵和長生軍的士兵也紛紛扯起了閒話,長生島的人馬一個個也都驕傲異常,把島上的各項士兵優惠政策都倒了出來,比如官兵吃一樣的伙食被服,士兵比軍官更優先討老婆等等,這自然讓那些外系士兵聽得眼睛裡直冒火,就是友軍中的下級軍官,比如把總和把總以下的下頭目們也都聽得什麼羨慕。
可是這些士兵對也殘酷訓練的印象也非常深刻,他們唾沫橫飛的時候自然對長生島訓練也多有描述,在這些士兵添油加醋的故事裡,長生島的訓練場和人間地獄已經沒有什麼區別了。這些看起來似乎是自相矛盾的講述讓友軍的官兵很困惑,但他們都從中瞭解到很重要的兩個信息:第一就是長生島的**oss黃石是個自己吃肉,就一定會給部下也吃肉的厚道人;第二就是長生島的侮辱刑很少,士兵不必擔心被削個鼻子、切個耳朵什麼的。
獨孤求此時正躬身揹着一個老兵的屍體,無聲地跟着部隊前進,他心裡還在回想着背上死者臨死的話:
——這麼汩汩地流血,這條命橫是保不住了,我心裡有數着呢。
——我上島沒多久就娶了老婆。現在兒子快兩歲了,家裡的老婆還懷着一個,我對得起祖宗了。
——出門前我給老婆留下了點兒錢,還有大人答應過地撫卹,她應該也能守我幾年,讓兒子長大。
——從軍三年,我爲兒子掙下了快二十畝水田,大人收復遼東也是早晚的事情。我沒啥放不下的了。
說着“沒啥放不下”的老兵帶着對生活深深的眷戀走了,在那兵的彌離之際,中軍的牧師過來問他有什麼要求,還鄭重其事地拿着筆統統記錄到一個本子上。那個老兵躺在擔架上,斷斷續續地訴說着他對妻子和兒子的牽掛,當時負責地黑衣牧師握着他的手,大聲保證他的靈魂會去一個很美好的地方,還代表長生島保證他的幼子和遺腹子會衣食無憂。
“大……大師。我還……有這些……”
獨孤求記得那個老兵哆嗦着拉開胸口的衣襟,指着一個貼身的黑包,掙扎着說道:“我的……我地……”
“是你的勳章吧?”那個牧師似乎見慣了這種場面,那個老兵用盡最後力氣點點頭後,隨軍牧師輕輕撫摸了一下他的額頭:“放心吧。它們會跟着你下葬,跟着你去見你的祖先的,你地棺材上會鋪上一面軍旗,太子少保大人也會在你的墳前敬禮。向你的祖先證明你的勇敢和功績。”
那個士兵吐出了最後一口氣,聽上去就像是一聲滿足地嘆息,一直與痛苦作鬥爭的老兵的臉孔本來已經嚴重扭曲了,但隨着這聲嘆息出口,面容上竟似有了一絲輕鬆。
獨孤求記得隨軍牧師凝視了那絲輕鬆很久,才輕輕合攏了死者的雙眼,同時喃喃地祈禱道:“我的弟兄,你已經承受了太多的艱苦和勞累。今天你蒙主寵召,從此卸下了生命的重負,以後就在天國享受輕鬆的生活吧,阿門。”
“阿門。”旁邊地其他幾個輔兵都不自覺地跟着說了一句,獨孤求雖然以前碰到過牧師,不過他還是不信忠君愛國天主教,更不信會有一個爲士兵這種賤民準備的天黨。但此刻他看着那死者的面容時,竟隱隱感覺可能真有這麼一個地方。一個能讓受盡欺壓的軍戶無憂無慮地生活的死後世界。
“什麼是勳章?”有幾個輔兵是前漢軍成員或是新近逃來的遼民。他們雖然因爲身強力壯被優先補充入輔兵隊,但還是對長生島各項制度不太瞭解。揹着屍體蹣跚前進的獨孤求也豎着耳朵在聽着他們的議論。
“大人常說,無論我們是生來軍戶還是被流放充軍地罪犯,這只是我們地命不好而已,不代表我們就是卑鄙的塵土,罪犯地罪在充軍的時候也都償還乾淨了。”一個來自長生島軍戶的輔兵開口了,聲音既嚴肅又沉穩:“勳章就是太子少保大人給的證明,用來證明你的功績和勇氣。活着的時候戴在胸前給人看,死了以後放在棺材裡帶給祖宗們看。”
那些知道勳章的輔兵都一臉肅穆,每個人都滿臉贊同地默默點頭,剛纔那個說話的輔兵又說道:“就是你陣亡了,大人也會給你補上一個勳章的。到了下面……”那個士兵頓了頓,看了一眼遠處的隨軍牧師,有些神往地說道:“或者到了上面,我們也能挺着胸說:我沒給祖宗丟臉,我不是不肖子孫。”
半路上黃石還遇到了尚可喜,金求德和李雲睿最後還是反對他自行出擊,因爲一旦復州有失,黃石的大軍就失去了落腳的地方,而且留在復州的一萬多輔兵也就沒了保護。尚可喜左思右想,最後把手下的普通士兵交給金求德這個遊擊去指揮了,自己則帶着五十個家丁趕來。遇上黃石的軍隊後,尚可喜和尚可義兄弟情深,看到他大哥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後,尚可喜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了。
黃石的命令已經發向了復州,城裡的部隊除了要準備繃帶和傷藥外,黃石還下令殺豬宰羊,順便把城裡沒居民有帶走的狗打一打。今天晚上一定要給士兵們再吃頓好的。
又走了大半個時辰後,軍隊就快走到復州城外了,此時天色已經黑下來,復州方向上也出現了一條火龍,黃石知道那是復州的輔助部隊帶着擔架和車輛趕來幫忙了。他回頭望了望,明軍縱隊地火光後盡是一片黑暗。後金軍雖然勇悍,但抹黑趕夜路追擊的本事還是沒有的,就算有也追不上舉着火把行軍的縱隊。
既然危險徹底消除了。黃石就喊來了賀定遠:“今晚張攀他們必定要來叫我開酒宴,你先去幫我扛一晚,有你和吳公公主持,我晚點去也就不算失禮了。”
賀定遠知道黃石要去安排善後的問題,所以也不推辭就是一躬身:“末將遵命。”
“好,記得去把金遊擊他們都叫上。雖然你們品級較高,但一定不要輕慢了他們。”黃石對遼南這些軍頭都是刻意拉攏的,大明朝廷一向喜歡在軍隊裡搞“大小相制”。就是用大頭的權威來震懾下面的軍頭,再用下面軍頭來分最大軍頭地權力,基本上唱黑臉的事情都由大軍頭去幹,而唱紅臉的工作則由朝廷來完成。文臣認爲這樣軍隊就不太容易變成一塊鐵板,也就不容易作亂。
這種“大小相制”的規矩說白了就是挑撥上下級內鬥。比如東江鎮左協的軍餉全部發到黃石的長生島(一般來說不會足額),但各部應該發給多少則清清楚楚地發給左協的各個軍頭,至於到底是黃石狠還是黃石手下倔,朝廷就不管了。反正無論誰把誰坑了朝廷都不在乎。
遼南的這些軍頭黃石是整不下去地,朝廷絕對不會允許他這麼幹,就好比朝廷決不會容忍毛文龍擅自吞併黃石的軍隊一樣。在整個遼東,黃石是朝廷用來制毛文龍這個“大”的“小”,但在具體的遼南地區,黃石就是“大”了,張攀這些就是用來制黃石的“小”。朝廷覺得只要軍隊中山頭林立,那麼大明地天下就安如泰山了。
“一定不要讓他們覺得你怠慢了他們。不要讓他們覺得你居功自傲……”黃石還在喋喋不休地囑咐着。
賀定遠一開始還勉強耐着性子聽下去,過了一會兒就開始亂看亂動,最後實在忍不住了:“好了,大人,某知道了,大人你也忒囉嗦了。”
雖然被無禮地打斷了,但黃石倒也不生氣,“知道就好。還有。記得不要多說話……”
“知道。知道,大人您教過某的。不就是酒宴上多吃少說嘛,”賀定遠一顆心早就飛去酒宴那裡了,現在他和黃石說話屬於私下交流不太講究禮貌,所以賀定遠極其不耐煩地說:“大人您還說過啥要點來着?哦,對,有空多吃塊肉,多喝口酒比什麼都實惠,不說話別人也不會把某當啞巴。”
“記得就好。”
“記得,記得,某去了。”賀定遠草草一拱手就打算去招呼張攀、尚家兄弟喝酒去了。
黃石想想也沒有要提醒的了,就微笑了一下:“嗯,去吧。”
回到復州城內,傷兵很快就得到了妥善安置,“長生神醫”胡青白也帶着救護營開始了緊鑼密鼓的治療。
救火英和磐石營地十個步隊和兩個馬隊則重新集結,準備接受營官——也就是黃石的最後檢閱。黃石的軍隊中沒有常設的代理營官,這次出征的時候賀定遠就是兩個營的臨時營副,而上次出征rb的時候,楊致遠就是暫編遠征營的臨時營官。
這些士兵全身都斑斑血跡,大多數人手上也都滿是風乾了地血跡,用“浴血奮戰”這個詞形容這些官兵已經不再是一句誇張了。黃石在內衛隊的簇擁下,盔甲鏗鏘地走向正中的一個小臺子,下面密密麻麻地站滿了高舉火把的戰士。
一個年輕的軍官首先帶隊上前,他走過來的時候身後還緊跟着兩個旗手和一個鼓手,旗手和鼓手都站的筆直,兩個旗手一個擎着大明軍旗,一個擎着隊旗——也就是救火營的營旗上畫了一個大大地圈,並且在蛇首旁寫了一個大大地“甲”字,那個鼓手則神色肅穆地緩緩敲着鼓。四個人身後還有一個士兵抱着一面旗子。
“大人,卑職救火營甲隊隊官,千總王簡。”
王簡對黃石鞠躬抱拳,黃石則回了一個後世標準地軍禮。
“職部定編四百人,戰前實到三百九十七人,戰歿一十七人,負傷三十二人,長槍把總乙海亮殉國。此外還有一名把總重傷,現有官兵三百四十八人。”
“職部……”說着王簡就轉身從身後地士兵手裡接過了那面旗幟,那個士兵交出旗子後就退開了兩步,王簡轉過身雙手捧着旗子奉上:“職部繳獲建奴正黃旗牛錄旗一面,特奉獻於大人階下。”
接下來王簡又敘述了一些有功的人,黃石神情專注地聽完後就勉勵了他幾句,最後王簡和黃石再次交換了一個抱拳和舉手齊耳的軍禮,結束了救火營甲隊的戰後簡短彙報。
救火營甲隊的五個人退下去後。洪安通立刻大叫了一聲:“救火營,乙隊隊官,出列彙報!”
宋建軍領着三個人默默地走了上來,從軍隊解除警戒狀態以後,平時就有些木衲寡言的宋建軍就變得更深沉了。他一路走回復州的時候一句話也沒有說。和同僚列隊地列隊的時候也在默默回憶着今天的血戰,從戰鬥後踏上歸程開始,宋建軍的手就不由自主地開始微微顫抖,隨着時間的推移他的手也抖動得越來越劇烈。
走到黃石身前的時候宋建軍正要抱拳行禮。卻突然發現自己還緊緊握着自己的長槍,他一愣之下連忙把長槍往身前重重一頓,嚥了一口唾沫,用低沉地聲音說道:“卑職救火營乙隊火銃把總宋建軍,參見大人。”
五年前跟隨黃石出生入死的那隊騎兵,現在除了賀定遠他們四個人外,還剩下九十一個人活着,這些人如今不是各隊的隊官、隊副。就是內衛隊、參謀隊、情報隊和老營的軍官,黃石認得他們中的每一個人,也能叫出他們每一個人地名字,比如剛纔甲隊的隊官王簡。
所以當黃石第一眼看見他不認識的宋建軍時,他就知道這不是乙隊的隊官或者隊副,現在救火營和磐石營共有十個步隊、兩個馬隊和一個炮隊,這些隊其中一共有二十六個隊官和隊副,除了炮隊隊官鄧洋人以外。剩下地二十五個人都是從廣寧開始跟着黃石的老人。
“救火營乙隊的隊官和隊副都陣亡了。”宋建軍吭哧着說出一個事實。可是他的表情看起來顯得有些迷惘,彷彿還沒有從心裡接受他剛剛說出的這個事實似的。
黃石注意到宋建軍的手又開始發抖了。宋建軍把手裡的長槍收回身側,頭也垂了下去,用越發低沉地聲音說:“卑職所在的乙隊,八個把總有五個殉國了,兩個重傷,卑職是唯一能站起來的軍官了。”說着他還不自覺地看了自己的腿一眼,他的腿在越過第三道拒馬的時候被劃傷了,身上其實也有幾處皮肉傷,現在雖然都已經止血了,但如果不是實在沒有軍官了,他按照條例本也該立刻去救護營仔細包紮的。
宋建軍背後站的是乙隊碩果僅存地一個鼓手,此外還有一個臨時地旗手把兩面軍旗一起抱上來了。他們聽到宋建軍的話時,也都把頭垂向了地面。
“把總宋建軍。”黃石厲喝了一聲。
這聲斷喝讓宋建軍打了一個哆嗦,他猛地仰起了頭:“卑職在。”
黃石盯着他地眼睛下令:“昂首向我彙報。”
“卑職遵命,大人。”宋建軍深吸了一口氣,張開嘴良久才斷斷續續地說了下去:“卑職所在的乙隊,定編四百人,戰前實到……嗯,實到三百九十五人或者是三百九十六人的樣子,戰歿一百二十七人,重傷二百餘人,現有官兵六十一人。”
“我們乙隊……”宋建軍覺得自己的眼淚馬上就要流出來了,他側頭想避開前面黃石和內衛隊官兵的視線,腔調裡也參雜了些嗚咽之音。
他連續吞嚥了好幾口唾沫,最後的幾句話說得又響亮又流利:“我們乙隊奪取建奴正黃旗牛錄旗兩面,鑲黃旗牛錄旗一面,正藍旗牛錄旗一面,正白旗牛錄旗一面,共五面。”
說完這話以後,宋建軍背後的一個士兵就捧着一堆旗幟大步上前,直挺挺地把它們拋在黃石腳下,臉上混雜了悲傷和驕傲。
一時間,全場鴉雀無聲……
“要客氣、要謙虛、要多敬酒……”去招呼客人的路上,賀定遠嘴裡始終唸唸有詞。
吳穆笑眯眯把手按在心口,在前面踱着方步,不緊不慢地走着:“賀遊擊,今天咱家也要和你喝兩杯。”
這話才一入耳,賀定遠登時想起黃石說過要去遼西孫承宗手下幹活的事情:“好呀,吳公公,末將也要多敬公公幾杯,以後說不定就沒有機會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