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密麻麻的火把在風中晃動,黃石的眼光在宋建軍臉上停留了一會兒,然後慢慢下移,最後凝結在他不停抖動的手上。宋建軍察覺到了最高長官的目光,他竭力想制止這種無益的顫抖,但他越是努力想把恐懼和悲傷趕出去,這些感情就會越惱人地貼上來,他的手在黃石的凝視中顫得更厲害了,連手臂和緊握着的槍都被手帶得開始同步振動。
雖然周圍只有火把提供的暗淡光芒,黃石還是把槍桿上那隻開始痙攣的手看得清清楚楚,它的指節都因爲握得太緊而開始變形了。
“把總宋建軍。”黃石又是一聲輕喝。
“卑職在。”說話的時候,火銃把總習慣性地把胸一挺,腿也一下子繃得直直的,人看上去也驟然拔高了幾寸。
對面人身上猛然散發出來的英武之氣讓黃石很滿意,他的口氣也變得剛硬起來:“你何時加入救火營,都得過什麼勳章?”
宋建軍回話的聲音中似乎也帶上了金屬碰撞之音,他大聲說道:“卑職天啓三年五月投效大人軍前,卑職一共得到過兩枚英勇勳章和兩枚突擊勳章。”
所謂英勇勳章就授給那些重傷士兵的勳章,這個創意是黃石從前世電影中看到的美國“紫心勳章”中借鑑過來的,而“突擊勳章”嘛,顧名思義就是給作戰勇敢的士兵靠突擊獲得的獎勵,這種勳章一般給與堅守不退、引領衝鋒或是堅決執行進攻命令的士兵(勳章制度當然還有待完善)。宋建軍已經得到了四枚勳章的經歷,足以讓黃石明白他爲什麼能在短短兩年前從普通士兵升爲火銃把總,要知道火銃兵本來就大多是老兵,火銃把總當然要讓老兵中的精銳當才能服衆。
黃石的目光越過了身前的老兵,他昂首掃視了全場一圈,用盡力氣大喊道:“救火營乙隊。這次每人都發一枚突擊勳章,當然,乙隊每一名戰歿者也都應該得到一枚。”
下面地士兵沒有一個人出聲,連竊竊私語都沒有,每個人都覺得這個獎賞是理所應當的。黃石從那些人羣上收回了目光,他在自己的懷裡摸索了一番,掏出了一個沉甸甸的銅牌,然後用力高舉着這牌牌。緩緩轉身把它展示給下面的每一個士兵看。這個動作頓然讓臺下一片嗡嗡聲,其中充滿了驚歎之意。
這銅牌是鍛造的,上面的花紋中有一條和救火營軍旗上一模一樣的蝮蛇,只是沒有救火營軍旗上地雲紋而已。其實磐石營的軍旗上也有一條完全一致的蛇,磐石營和救火營的軍旗區別只在於把救火營上的雲紋換成了一座青山而已,那條呲着毒牙、吐着火信的蛇就盤旋在青山上。
這種特別的勳章叫“卓越”勳章,是在黃石有了水力鍛機後纔開始鍛造的,一共分爲三級。分別是金制、銀製和銅製地。到目前爲止,黃石只發給了賀定遠和楊致遠一人一塊“三級卓越”勳章——也就是他現在手裡拿着的銅勳章,以獎勵他們分別在南關之戰和RB下關立下的功績。
轉過一圈後,黃石又低頭注視着眼下的宋建軍,後者現在手已經完全不抖了。宋建軍也大概猜到了後面要發生的事情,就是實在不敢置信,人已經激動地要喘不過氣來了。
“救火營乙隊火銃把總宋建軍,在全隊軍官傷亡殆盡。八成士兵戰損地危機關頭——”黃石重重地拉長了尾音,同時把聲音也提高了八度:“帶領全隊官兵堅持作戰並維持了全隊的士氣,出色地盡到了自己的職責。”
黃石下了小土臺,走到了站得如同旗杆一樣的宋建軍面前,用力大聲喊道:“我黃石之治軍,有功必賞,爲了獎勵宋建軍地卓越功績,特授予‘三級卓越勳章’一枚。”
在親手把勳章掛到宋建軍脖子上前。黃石還用平靜的語氣說道:“宋把總,能有你這樣的部下,真是我黃石的幸運。”
“大人言重了,折殺小人……”宋建軍乍一聽到面前的太子少保說出這樣的話,出生以來的經驗一下子就又佔了上風,他下意識地膝蓋一打彎,就要跪下磕頭遜謝。
“宋把總。”黃石喝聲雖輕,但卻帶着一種不容質疑的威嚴:“站直了。”
把黃燦燦地銅製勳章給宋建軍帶上後。黃石後退了兩步。第一個開始鼓掌,他身後的洪安通也立刻帶着內衛隊開始拼命鼓掌喊好。宋建軍背後的鼓手和旗手想起戰歿的同袍,他們在鼓掌的時候一邊大聲喊好,一邊也都流下淚來。場地上的數千官兵,也都把武器抱在懷裡,一個個把手掌都拍得震天響。無論是軍官還是最低級的小兵,他們也都憧憬着有一天能當衆得到這樣的榮譽——第三枚長生島珍貴地卓越勳章就這樣發給了一個默默無聞地低級士官,而且在他們看來,這個理想也並非遙不可及。
“大……大人……”宋建軍的聲音哆嗦得已經快不成凋了,他左手把勳章按在胸前,磕磕巴巴地說道:“卑職要天天帶着它,戴在盔甲外面,讓每個人都看見!”
黃石微笑了一下:“當然應該如此。”
“大人,卑職發誓,以後無論有什麼東西擋在大人地軍前,哪怕就是一座大山,卑職……”宋建軍用力地把右手中的長槍在土地上頓了頓,發出了兩聲沉悶的咚咚響,他的手臂此時既堅定又有力,再也沒有一絲一毫的顫動:“卑職也會這杆長槍——爲大人把它推開!”
黃石讚許地點了點頭:“我對此深信不疑。”?他略一停頓後又追問道:“宋把總你沒有參加過訓練隊吧?”
“回大人話,沒有。”
訓練隊就是長生島的第一期士官學校,其中很多培訓出來的士官都作爲軍官的種子被繼續培養下去,現在長生島所有的副千總以上的軍官都是訓練隊出身,那些參謀和情報軍官也都是訓練隊出身。現在各隊把總裡都有不少是訓練隊出來的,可宋建軍這樣積功晉升爲把總倒也是不少。
宋建軍地回答並不出乎黃石意料,他本人就曾給全部的訓練隊成員教課。所以那些成員他也基本上都有印象,黃石毫不猶豫地對宋建軍下令道:“本將現以救火營營官身份,任命加銜千總宋建軍其人,暫時代理救火營乙隊,直到救火營返回長生島爲止。”
“遵命,大人。”宋建軍意氣風發地大聲回話,在這段時期內,他就是黃石的直轄軍官了。
黃石淡淡地又補充了一句:“到了長生島以後。本將會再派人來接管乙隊,到時你會被卸掉一切職務,本人則去向長生島教導隊報到。”
宋建軍倒抽了一口涼氣,大家都知道教導隊就是長生島培養核心軍官的地方,這個教導隊裡的成員也會有機會接觸到所有的長生島高級軍官。比如楊致遠會來給大家講述軍規和軍法的細節和意義,金求德也會安排教導隊成員去參謀隊實習,還有賀定遠、李雲睿、鄧肯等等等等,都會來給他們上課。講述長生島的各種軍事條例和經驗,諸如步炮協同、訓練新兵、情報分析和利用、後勤地運輸、補給如何定量等知識。此外就是黃石自己,也會教這些成員讀書認字,長生軍現在的軍規有這樣的規定:任命的隊副及其以上軍官都必須經過訓練隊或者教導隊的最終審覈(當然不包括之前的任命,比如賀定遠、金求德那老哥幾個)。
根據長生島的軍事條例。所有的新兵也會由教導隊地精銳老兵來帶,這樣既能讓新兵快速成長,也能讓教導隊的學員有機會練習他們學到的東西,而且還能有助於建立未來軍官和戰兵之間的感情。
教導隊的審覈非常嚴格。但一旦通過最後地審覈,宋建軍就會得到所謂的長生島“千總資格認證”,這就意味着他有機會進入參謀隊、情報隊,或者是回到部隊裡當隊官和隊副。當然,就算通不過最終的審覈,從教導隊畢業的隊員也會分配給部隊做把總,只是宋建軍地誌向當然不是原地踏步了。
“大人,遵命。大人!”宋建軍使出吃奶的力氣大叫了起來。
與此同時,救火營輔兵隊的大部分成員正在吃飯,獨孤求剛領到口糧才坐下來開始吃,就有人過來通知他吃完後立刻去輔兵隊隊長處報到。獨孤求三口並作兩口扒拉完碗裡飯菜,就急匆匆地離開臨時食堂趕去指定地點了。
到了制定的地點,獨孤求立刻看見救火營輔兵隊和內衛隊的幾個官兵,舉着火把嚴肅地站在那裡,他趕快就找了一個地方站好。一會兒又陸陸續續地來了幾個人。
用餘光看清自己身邊的人以後。獨孤求就開始緊張了,幹唾也一口接一口地嚥了下去。因爲他注意到這裡的十幾個人都是前漢軍成員。獨孤求來到長生島以後,表面上雖然不敢做串聯,但是私下誰當過漢軍他還是心裡有數的,他們感情上也更親近一些。
本來這種同病相憐感已經被救火營一視同仁地態度沖淡了不少,但等獨孤求注意到今晚被召集的都是救火營輔兵隊裡面的前漢軍時,他心裡的不安一下子又涌上了心頭。獨孤求大氣也不敢透一口,緊張地偷瞄着內衛官兵的嚴肅表情,他們的臉在黑夜中被火把照得忽明忽暗,讓獨孤求越看越覺得恐怖。時間在一分一秒的等待過程中逝去,獨孤求額頭上開始滲出冷汗,臉頰上的肌肉也開始痙攣抖動。
救火營輔兵隊隊長終於來了,他大步流星地走到了這快二十個前漢軍士兵身前。
“立正——敬禮。”
隨着兩聲簡短地口令,獨孤求也其他人一樣,把雙腿並得緊緊地,然後齊刷刷地向着輔兵隊隊官躬身抱拳:“見過大人。”
輔兵隊隊官乾脆利落地回了一個軍禮:“稍息。”——這又是黃石從他前世借鑑過來的一個口令。
輔兵隊隊官把他們地名字一個個點了過來,獨孤求也機械地應了一聲到,然後靜靜地等着他的下文。
輔兵隊隊官昂首挺胸,聲如洪鐘:“本官也就不避諱了。今天這麼晚了還叫你們來,第一個原因是:你們都是前漢軍士兵!第二個原因是:你們是救火營輔兵隊各把總舉薦的人員,你們今天地表現都非常卓越突出。”
黃石早就下定決心要把投靠過來的漢軍統統消化掉,變成不折不扣的長生島一分子,而這個精神也在長生島新出臺的各項條例中得到了體現。
“根據我長生島的條例,凡是表現突出的輔兵,將被舉薦爲我長生島的戰兵。而一旦成爲我長生島的戰兵,你們就會得到每月一兩四錢地軍餉。並享受超過輔兵、軍戶的各種待遇(比如吃飯可以多一條魚)。我們會優先安排戰兵成親;受傷的戰兵的治療是免費的;戰兵家屬如果生病,也可以享用免費的湯藥;而且你們以後立下的功勞,都會在未來得到東江鎮世襲的田土作爲補償……”
那個輔兵隊隊官洋洋灑灑地說了一大堆戰兵地好處,把下面的人聽得怦然心動,獨孤求現在已經完全放下心來,就等着隊官宣佈他們成爲戰兵的正式命令了。
“但是——”隊官拖長了嗓子,引起下面極大的注意力後才加重了語氣提醒說:“你們現在都在我長生島的‘保護前漢軍’條例範圍內,你們都還沒有超過條例規定地三個月期限。可是我長生島戰兵訓練是非常嚴格的。和不許辱罵、毆打、觸犯你們的條例是相違背的……根據大人地命令,任何希望成爲長生島戰兵的前漢軍士兵,都必須自願放棄保護條例。”
“我們長生島的戰兵訓練,非常非常嚴酷,被打個半死是家常便飯”那個隊官搖了搖頭。眼睛中也流露出了一絲不屑,聲音裡中更是帶上了些許蔑視,那個軍官朗聲問道:“你們——敢加入嗎?”
“本官最後聲明一遍,根據太子少保大人的命令。你們必須是自願加入長生島戰兵部隊的。”再一次得到下面人的肯定答覆後,輔兵隊隊官嚴肅地點了點頭,把位置讓給了同來的一個內衛軍官。
那個內衛軍官走上小講臺後,清了清嗓子:“你們將留在輔兵隊直到回到長生島,然後所有被舉薦的輔兵——也包括你們,都會被轉移給長生島新兵營進行爲期三十天地基本訓練,教導隊會爲你們派出教官,指導你們熟悉戰兵口令、鼓點、旗號和隊列。然後你們會被重新發回野戰營各隊。也就是你們自己的戰鬥集體,野戰營各隊也會安排老兵知道你們,再過六十天,你們就會是合格的長生島戰士。”
內衛軍官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掃視了一遍臺下的衆人:“諸位弟兄,你們選擇了一條充滿光榮和荊棘的道路,長生島戰兵是大明最精銳的士兵,也要承受最嚴酷的訓練和最嚴格的軍事條例。但你們一定會得到東江鎮世襲地田土。一定會立下無愧祖先、福廕後人地戰功。那些表現優秀的人,也一定能成爲把總。成爲千總,甚至遊擊、參將,這是太子少保大人許諾給每一個戰兵地未來——諸君努力!”
黃石腳邊的牛錄旗已經是層層疊疊的一大片了,磐石營戊隊和馬隊也完成了彙報,雄赳赳地走了下去,數千官兵注視着那堆戰利品,整個場地除了火把燃燒的噼啪聲,竟是死一般的沉寂。
黃石大喝了一聲:“全軍——解散。”
“殺~~~”
幾千官兵發出了整齊的怒吼,聲震全城,響遏行雲……
但他們卻沒有如往常那樣立刻散去吃飯,兩個營的士兵們喊完以後沒有一個人走動,似乎還在等待着什麼,過了不知道多久,突然有一聲喊叫從兵陣深處響起:“遼陽!”
“遼陽!”
很多人也跟着喊了起來。
“遼陽,遼陽!”
無數的官兵也不知道自己今天爲什麼這麼激動,但是人們都奮力大喊起來。
在黃石的前世,今年努爾哈赤本應該遷都瀋陽了,因爲在那個時空裡,後金已經清除了遼南的威脅,而且對遼西也沒有什麼顧及,所以努爾哈赤遷都瀋陽也可以同時兼顧來自遼北和遼東的壓力。
但在黃石的世界裡,遼北的林丹汗已經遠遁大漠,而遼南的威脅日甚一日,所以努爾哈赤也遲遲不能把戰略重心從遼西、遼南移開,這樣遼陽始終都是還是後金的政治中心。
“遼陽。”
“遼陽。”
“遼陽。”
包括黃石和洪安通在內,在場的官兵們都彷彿被這熱烈的氣氛灌醉了,他們一個個都攘動着右臂,奮力大喊着虎穴的所在。
這震天動地的喊聲,不僅僅驚動了酒宴上的軍官們,也讓急匆匆趕來找黃石的吳穆收住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