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臨危

遼東經略高弟聽得冷汗直冒,他嚇得連連擺手:“楊軍門,你可不要害本經略啊,今天我下令撤退,明天就輪到我傳首九邊了。”

淚眼朦朧的楊麒擡起頭來,大聲喊道:“高大人,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熊廷弼不是因爲下令撤退才獲罪的……”

聽到這句的時候,高弟心道:“這我又怎麼會不知道?還用得着你楊麒來教我,熊大臭嘴和朝中大臣的關係我可比你清楚多了。”

這時候楊麒又嘶聲喊道:“……那熊廷弼明明是因爲太晚下令撤退才獲罪的啊,高大人啊。”

這個說法把高弟聽得一愣:“此話怎講?”

楊麒看見高弟聽得仔細,他也是精神一振:“高大人明鑑,那熊廷弼既然能掩護遼民、潰兵南逃,那必然就有機會回身交戰,正是因爲熊廷弼畏敵如虎所以才狼狽逃竄,朝廷也是因此震怒的。”

揮手轟走了其他的關寧將領後,高弟先把楊麒從地上喊了起來,然後壓低嗓門問道:“以楊軍門之見,若是熊廷弼不去掩護百萬遼民、潰兵,而是單騎逃回山海關,那反倒不是畏敵如虎了麼?”

“正是!高大人明鑑,假如當年熊廷弼根本不出山海關一步,不去廣寧右屯接應王化貞,那廣寧潰敗怎麼也賴不到他頭上吧。”說到這裡楊麒雙目如電,鬚髮皆張,右手還握拳在左掌上重重一拍:“高大人請看,如果我們趁着建奴還沒來就撤退,那自然不算畏敵逃跑,而如果等到建奴來了,我們再撤退就是逃跑了。就要殺頭了。”

高弟瞠目結舌了一會兒,又想起來了毛文龍的塘報:“可本經略聽說建奴此次不過來了四萬衆,可關寧軍明明有八個協、四十個野戰營共十一萬五千兵力,各城堡的守衛還有四萬餘,此外隸屬遼鎮的屯墾軍戶裡還有二十多萬男丁可做輔兵,爲何不能一戰?”

楊麒苦笑着回答道:“高大人明鑑,別說那些屯墾的軍戶,整個關寧鐵騎十六萬大軍。上過戰場的百中無一,在戰陣上殺過的千中無一。而末將聽說建奴騎射無雙,一個個都能站在馬背上射箭吶!”

“站在馬背上射箭?”高弟聞言又是一驚,這個書生連馬都不會騎,站在馬背上已經夠匪夷所思了,竟然還要加上射箭。

“是啊,高大人,建奴爲了射得遠都是站在馬背上射箭地。他們就是這麼厲害。”楊麒連連咂舌來表示驚歎,跟着就哭喪着臉把手一攤:“末將聽說,那建奴都能在馬上左右開弓,每箭必及百步,每發必中人要害。比我們的鳥銃打得還遠,這仗實在是沒法打啊。”

看着呆若木雞的高弟,楊麒又湊上前小聲補充道:“高大人運籌帷幄,自然要知己知彼。但爲了避免影響士氣,末將可是把這些消息都瞞了下去,生怕士兵知道了就會沒有鬥志。”

“做得好,做得好。”高弟連連點頭稱讚,他細細一琢磨,好像這個仗確實不好打,不過他還有些疑慮沒有消除:“那東江毛帥的手下是怎麼打的?黃石、陳繼盛各報幾千首級不用說,還有叫毛永詩、毛有傑什麼的。也都有首級上報,寧遠兵前道的袁大人可說都是檢驗過了的。”

“別人怎麼打地末將不知道,但那黃軍門可是有萬夫不當之勇,據說能揮丈八馬槊,每次開弓必要同開兩張十石弓,對了,黃軍門手下還有一員大將名叫賀定遠,雖然比黃軍門差了點。但也能揮丈六馬槊。”一邊說着黃石的好話。楊麒一邊就把右手大拇指挑起來了,說到賀定遠的時候他把左手的大拇指也一起挑得老高:“那賀定遠還玩得一手好飛刀。他二百步內使飛刀割人首級如探囊取物一般。”

這次書生高弟真的是徹底目瞪口呆了,喃喃地小聲說到:“二百步,有一里地那麼遠了吧?本經略十年寒窗,眼神不太好,一里地外我別說扔飛刀了,就是人都看不清啊。”

“是啊,是啊,末將也自愧不如。”隨聲附和了幾句後,楊麒唾沫橫飛地說了下去:“那長生島據說還有幾員上將,比如趙慢熊、金求德、楊致遠等,殺萬軍、摧堅陣也都易如反掌觀紋一般。”

說道“反掌觀紋”的時候,那楊總兵還真的翻過自己的左掌,右手伸出一根指頭在上面比劃了起來,人也搖頭晃腦地湊到了自己地掌紋前觀了起來。

高經略陪着楊總兵看了看他的手掌,沉吟着問道:“那長生島一個彈丸之地,尚有如許多的猛將,難道我遼鎮之中就沒有幾個好漢麼?”

“沒有,沒有,”楊麒把頭搖得如同撥浪鼓一般,滿臉沉痛地對高弟說道:“如果高大人不信末將的話,可以自行去看,我關寧軍中能揮七尺馬槊,開五石弓的就都很少了。唔,想那黃軍門,五年前在廣寧之戰中就有了近千鐵騎,這五年下來,精銳家丁據說有幾千……”

“幾千?”這個數字又把高弟嚇了一跳。

楊麒頓時又是一頓長吁短嘆,跌足拍手叫道:“是啊,高大人明鑑,黃軍門手下那打老了仗地家丁就有好幾千,可整個關寧軍也沒有一千見過戰場的兵。高大人,不是末將不盡力,實在是這仗沒法打啊。”

高弟聽了也覺得有些道理,但他還是有些猶豫:“可是關外的近百座堡壘,是五年來花費了國家七百多萬兩銀子才修築好的,一朝拋棄……”

“那些堡壘都是孫閣部修地,不是高大人你修的,對不對?”楊麒雙眼觀察着高弟臉上每一絲一毫的神情變化:“如果那些堡壘擋不住建奴,自然是孫閣部糜費國家資財,於高大人你何干?”

“話是不錯。”高弟心理已經活絡起來了,他拈了一會兒長鬚,又有些擔憂地問道:“當年熊廷弼下令焚燬所有堡壘、倉庫和輜重。朝中給他定了一個‘盡焚庫藏’的罪名,這個……”

聽到這句話後,楊麒知道高弟已經心動了,他大笑道:“高大人,這有何難?我們這次只從關外撤兵,什麼堡壘、倉庫啊,一概都不許燒,至於輜重讓兒郎們統統搬運回來好了。這不就沒事兒了嗎?”

高弟又沉吟了一會兒,似乎還有一個很嚴重的問題:“那如果建奴來攻打山海關怎麼辦?”

“高大人明鑑,”楊麒顯然已經胸有成竹,他跺了跺腳:“我們山海關左靠大山,右擁大海,此乃天下第一雄關,那麼容易打下來的?”

這些天關寧軍地將領們早就私下商議好了,撤退最多是死高弟一個。不撤退大夥弄不好就得陪高弟一起死了,所以他們早就定計,無論如何也要把高弟這個書生忽悠暈。

大家都知道後金不過不過二百牛錄,就算努爾哈赤空國而來,也不過兩萬批甲而已。何況還有東江毛文龍,後金怎麼也要留下些人守家。楊麒覺得在山海關部署上十六萬大軍,然後十個打人家一個,又有這麼多大炮、火銃。怎麼也能把山海關守住。

聽着似乎很有道理,高弟也覺得兵貴聚、不貴散,他點了點頭:“不過還要多做準備,務求有萬全之策。”

“我們可以把軍戶都放過去,然後把這山海關上佈滿大炮火銃,建奴看我們戒備森嚴,說不定就退回去了,就算建奴敢來攻城。哼哼……”楊麒眼睛裡閃過一道寒光,臉上也是兇相畢露:“我們就把這些大炮、火銃潑水也似地打將下去,那建奴難道還是鋼筋鐵骨不成?”

天啓五年十一月下旬,新任遼東經略高弟以耀州新敗,官軍士氣不振爲由,下令主動放棄關外的二百里遼西走廊,同時向朝廷奏明瞭理由,此時。後金主力仍然在向遼陽集結中。敵軍還沒有出河東一步。

孫承宗視遼東以來,先是從山海關到寧遠修築了五十餘座堡壘。其中最大地要塞寧遠堡前後耗時近三年,直到天啓三年底才完工。這以後孫承宗又開始以寧遠爲核心,修築了一個大型要塞羣,現在最靠外的寧遠右屯諸堡已經在一百五十餘里外了。

到天啓五年爲止,孫承宗認爲堡壘修得差不多了,開始考慮進攻問題,受到黃石收復復州的鼓勵,孫承宗就一直想找機會渡過遼河,收復耀州和娘娘宮,從而把關寧軍和東江軍的防區連成一片。(這個時候本是東江軍將領張攀剛剛再次收復旅順和金州衛,並下令在長生島、兔兒島、連雲島開始屯兵,還於八月底率先攻擊耀州,試圖和遼西軍建立聯繫。東江軍的攻擊被挫敗後,孫承宗也開始對耀州這個地方感興趣,由於這個時空黃石給孫承宗的刺激,當然孫承宗比原本歷史上地決心更大了。)

正因爲孫承宗擺出了一個攻擊姿態,所以關寧軍除了遼東都司府直轄的三營和部署在山海關到寧遠之間地部隊外,其餘地六個協都位於寧遠到錦州之間。這次的耀州之戰中,一個協被正藍旗一個旗打垮雖然比黃石前世地歷史要好聽些,但損失卻也更爲慘重,寧遠中協損失過半不說,馬世龍也被剝奪大部分職務回山海關坐冷板凳去了。

憑藉明朝的強大恢復能力和一年數百萬兩銀子的鉅額投入,寧遠中協雖然恢復了一些元氣,但中協地慘痛損失還是給關寧軍各部將官帶來了非常大的震動,現在充斥在關寧軍中的驚駭情緒也並不比原本的歷史上小多少。

在這種濃郁的失敗主義氣氛中,高弟地撤兵令纔剛剛傳達到寧遠,隸屬山海關的三協明軍就立刻奉命南下。十五個營的關寧鐵騎拋下了一切可以拋下的物資,無數儲備着大量糧草和兵器地倉庫沒有一個被燒燬,關寧軍只是在各個倉庫上貼上封條後就匆匆離開。根據大明兵部統計,關寧鐵騎在寧遠以北拋棄的物資計有米豆十五萬石、乾草百萬斤、棉布八萬餘匹、白銀一百二十餘萬兩、鎧甲三萬餘具、火炮一千餘門,火銃、弓箭、刀盾更是不計其數。

關寧鐵騎的倉皇后退也讓地方屯墾軍戶大爲驚慌,他們隨即也接到了各地方軍屯長官傳遞的撤退令,遼西地軍戶們扶老攜幼離開駐地。在身後扔下了完好無損的房屋和村落,上百萬難民形成一道滾滾南逃的人流。一時間從錦州到山海關的官道上密密麻麻地,揹着包袱的軍戶和掉隊的關寧鐵騎互相混雜,正如史載的那樣,道路上哭聲震天,路旁隨處可見凍餓而死地官兵……

天啓五年十二月初九,京師

百無聊賴之餘,黃石和金求德兩人外出在酒樓上喝茶聽曲。自從黃石上次去皇宮見到魏忠賢后。天啓就似乎一直不太開心,所以遲遲沒有召見黃石。到了上個月下旬,遼西前線一日三驚,皇帝也沒有閒心在這個時候搞什麼論功行賞,或是粉飾太平了。

因爲山海關根本容納不了上百萬兵民,所以高弟盡放普通軍戶入關,只留下關寧軍的各個野戰營以加強山海關的防禦。這個月初遼西的難民就開始衝入京畿地區,讓京師地百姓瞭解到了遼西地一片慘狀。現在北京也是人心惶惶,有錢的商人、富戶紛紛攜帶眷屬到山東避難。

三天前明廷下令京畿地區全面戒嚴,試圖靠這個給百姓一些安全感,但反倒讓京師更是大震。無數地北京居民試圖南逃山東,而大批地京畿百姓則試圖逃入城內尋求庇護。可是城門的士兵根據戒嚴令嚴格排查過往行人。

黃石、金求德還有幾個長生島內衛坐在生意蕭索的酒樓上,一邊喝酒,一邊打量着不復往日熱鬧景象的街道,耳邊還能聽到城門那裡傳來的喧譁叫罵聲。

“大人。關寧軍撤退竟然能撤退成這個樣子,這還是沒有遇到敵軍呢!”長生島參謀長金求德這幾天一直非常激動,他認爲就是敵前撤退也不該混亂到這個地步,用金求德地話來說,這已經不是撤退而是崩潰了。

黃石沒有搭腔也沒有開口評價。他和金求德吃飯的這個館子在北京城小有名氣,放在以前,提前幾天預定座位都未必能定上,現在可好。滿店空蕩蕩的連三成都沒有坐滿。昨天上街的時候黃石看見這店貼出一張佈告,酒水和菜餚從今天開始打五折,爲了打發時間,今天他就帶上夥伴們一起來吃便宜貨。

此時那幾個內衛都吃得滿嘴流油,喝得也差不多了。黃石平時從不擺官架子,所以長生島地官兵在私下一向都比較隨便,他們一聽金求德起頭就也都開始接下茬。長生島的內衛也被黃石當作憲兵用,都經過簡單的交通管理培訓。他們紛紛對遼西沒有安排官員負責指揮交通表示譴責。然後又拼命在黃石面前發表自己的看法,生怕最高長官不知道他們有想法、有見識。

北京的街市上現在哄傳後金有十萬大軍南下。但東江軍和後金已經打了好幾年交道,金求德對這種流言不屑一顧:“遼鎮四十個營,十二萬野戰軍,七十座堡壘,四萬多城防部隊,就算不敢野戰,難道還不能守城麼?高經略……”

說到當朝的大人物,金求德小心地壓低了聲音:“真是個書生啊。”

“什麼書生?就是一個廢物。”

黃石和金求德愕然回首,不遠處酒桌上一個商人模樣的人正往這邊看,這個傢伙顯然耳朵極尖,他瞪了黃石一夥兒幾眼,扯着大嗓門又是一聲:“遼東經略高弟,就是一個廢物。”

店小二正給那人端菜,居然也大聲應道:“就是,就是,九爺說得好,那高經略就是一個廢物點心。”

話頭一起,酒館裡就炸開了鍋。這幾年爲了籌備軍費,明廷增加了不少捐稅,魏忠賢甚至規定運進北京的每一頭豬、每一匹布都要納稅。現在遼西地消息沸沸揚揚,生意人的買賣都不景氣,普通居民更是日子艱難,自然一個個都恨得咬牙切齒。

那個被喚作九爺的商人兀自大叫:“本大爺上個月收了一千匹綢,進一個城門就足足交了五百兩銀子啊,現在大白天的卻要關了店門在這裡吃閒酒……本人幾年來助朝廷的餉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了,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啊,本人別無所求只想能好好做生意,這也過份嗎?”

其他的人頓時又是一片附和,這番發泄讓酒樓上的客人一下子都親密起來了,遠處有個人叫了一聲:“在下昨天去聽書,說書先生講了黃宮保……

衆人調轉話題,議論起黃石地傳奇故事,長生島這桌人默默聽着。

鄰桌地一個人說着說着就往黃石這羣人看過來,突然發話:“提到這位黃將軍,聽說他好像還在京師呢!剛纔聽幾位的口音,似乎是遼東人,想必不是京營、禁軍地官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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