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袁崇煥奏……
奏章上清一色的蠅頭小楷,黃石屏住呼吸往下看去,沒錯,奏章裡袁崇煥在回顧黃石歷史軍功的時候,隱約暗示了他的跋扈;袁崇煥在奏章裡讚揚了黃石的大志,順便還帶了一筆他大義滅妻的事蹟;接着是黃石以前向趙家求親的事情……
所有的攻擊都隱藏在對黃石直爽性格的讚揚裡,即使是黃石自己看這份奏章的時候,也深切地感到了那些攻擊的威力。它們猛地閃現出來,在你怒氣涌出要反駁的時候,這些攻擊就又狡猾地消失不見了,根本不給你辯解的機會,讓你滿腔的反感始終沒有機會聚集起來,但傷害卻已經深深地烙下了。
黃石從頭到尾通讀了一遍,一切都沒有錯、一切都在預料之中,最後輕描淡寫地把議和說成是私人間的閒聊。袁崇煥說當黃石暴跳而起的時候,他都震驚得說不出話了,袁崇煥還說他經過了徹夜的思考,才明白自己在什麼地方觸怒了黃石。
這樣袁崇煥在經過徹夜思考後,決定上書自參自己破壞文武和睦的局面,但奏章中他仍然秉筆直書,告訴皇帝他仍堅持認爲議和並非不是一條完全不可行的道路。
——很妙,非常妙,袁崇煥明知皇帝的注意力不會集中在議和這個問題上,所以他就趁機輕輕帶過一筆,種下了一個種子。
不知道袁崇煥有沒有想到黃石彈劾他的罪名,如果皇帝真相信了袁崇煥的這番說辭,那黃石用無人臣禮來彈劾他就顯得更下作了,簡直就是無理取鬧。
沒有什麼可猶豫的了。黃石深吸了一口氣就起身向着天啓跪倒:“皇上愛護微臣之心,微臣肝腦塗地,無以爲報……”
……
一直走出紫禁城之後,黃石才苦笑了起來,心中充滿了失落感:“我是來自未來地人,我能看透歷史的迷霧,我能洞察先機,每一步我都沒有料錯。但我竟然還是一敗塗地,袁崇煥,你真是太強了。”
當黃石看到袁崇煥的奏章上寫的不是勸說自己和趙引弓結親,而是勸說自己不要退親時,黃石才發現自己的對手竟然已經處於了不敗之地。袁崇煥說他建議黃石不要急於退親,先等等看有沒有奇蹟發生,此外如果趙二姑娘爲黃門殉節了,那黃石也應該給她一個墓碑。
這一番話說起來真是堂堂正正。但只要皇帝接受了這個說法,那袁崇煥勸阻黃石不要推親當然是出於公心,而自己隨後發火也毫無疑問是抰私報復。黃石和趙引弓秘密定親是他準備的殺手鐗,但此時這個殺手鐗也變得毫無用處了。
或許並非一點用處沒有,袁崇煥或許以爲黃石一怒之下根本就不會和趙引弓定親,那更坐實了黃石挾私報復的罪名。儘管黃石現在補上了這門親事,可是這完全可以解釋爲:黃石還有些許羞愧之心,聽了袁崇煥的話後天良發現,沒有立刻把親事推掉。
黃石又把整件事情從頭到尾地想了一遍,驚駭地發現自己就是先看着袁崇煥寫奏章。也打不贏這場筆墨官司,如果他想要反擊地話,那首先要打消皇帝先入爲主的印象,但黃石根本拿不出證據來證明自己和袁崇煥到底說了些什麼。
“如果我真的去和皇帝分辨,非要說清自己和趙家本來沒有婚事。現在是袁崇煥硬扣在我頭上的,那恐怕倒正落入了他的圈套中。皇帝沒有閒心查證這種家務事的,而在皇帝看來,就是我在堅持破壞文武和睦的局面,加倍坐實了我挾私報復的罪名。”
現在有了空閒,黃石就做了一個試驗。他嘗試着用最簡短地話解釋清楚自己、趙家、還有袁崇煥三者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但很快就發現自己根本說不清,這裡面的牽扯實在是太多了。“等皇帝聽得不耐煩了,就會認定我是在強詞奪理,袁崇煥就成功地把他和我的爭論。轉化成了皇帝和我的爭論,而一旦和皇帝吵起來。我的下場也就可想而知了。”
而且袁崇煥這種說法還是一個雙保險,就算黃石依仗天啓德信任吵鬧下去,也不可能得到他想要的調查結果。如果趙引弓爲此丟官了,他肯定不會說黃石的好話,如果趙引弓和黃石結親保住了官位,那……趙引弓的話又有什麼說服力呢?
剛纔黃石一看完奏章就向天啓謝罪了,他知道皇帝把這份奏章留中主要還是爲了保護自己,所以黃石也就真誠地向天啓表示了感謝,並按照袁崇煥的說法給自己潑了些髒水。最讓黃石感到哭笑不得地是:目前情況下袁崇煥的這套說法居然還是對自己最有利的說辭。
黃石告訴天啓他當時確實有些不高興,因爲這種事情本來就是很丟臉的,但是……黃石此時也不忘了刺個回馬槍,他仍然堅持議和是萬萬不可行的,黃石承認自己當時地態度確實不好,但不承認自己有路線錯誤。
好了,適可而止。黃石反擊擊了一下,和袁崇煥的議和政策劃清了界限,然後就又加重描繪了一番當時袁崇煥
的無禮,還有自己的不爽,最後黃石告訴天啓他決心不計較這一切了,當然,這都是看在天啓對自己的愛護上面,和袁崇煥基本無關。
不過,黃石也痛快地表示他願意捏着鼻子寫一封道歉信給袁崇煥做和好的見證,爲了證明自己地心胸廣大,黃石告訴天啓自己沒有和趙引弓退婚。見到黃石的肚量後,天啓也顯得十分高興,他當即宣佈給予黃石另外一個獎賞:他未來的嫡次子可以得到世襲錦衣衛千戶的職務。
在走向軍營的路上,黃石經過反覆確認,終於肯定了自己地隨機應變,確實已經沒有更好的對策了。就算天啓心中有一些不快,自己及時承認錯誤也能把它們驅逐乾淨,而且又給了皇帝面子,滿足了他作和事佬地願望,自己的形象總算是沒有受到太大的傷害。
“真是一敗塗地。”在權衡了自己和袁崇煥兩者的得失後,黃石無可奈何地下了這樣的結論。袁崇煥在皇帝面前得了許多分,這肯定是不用說的了,此外最誇張地是:黃石爲了自己的利益考慮也不得不給袁崇煥的見解背書。而且這居然是黃石的最優解:“還是回到我的長生島去吧,官場上我不是袁崇煥的對手,但戰場上他遠遠不能和我相比。”
……
天啓六年三月中,遼西再次警訊頻傳,東江鎮、遼鎮、北鎮巡司還有現任蒙古成吉思汗一起向大明朝廷急報,後金軍再次集結於遼陽,目標直指遼北的成吉思汗。而努爾哈赤的後續意圖也很明顯,他聽說新任遼東巡撫袁崇煥在錦州築城。就制定了先擊破西北成吉思汗,然後南下擊破西南關寧軍地戰略計劃。
長生島的軍隊此時還沒有離開京師,似乎大明內閣對這支軍隊的使用有所考慮。面對着如同雪花一樣飛來的急報,天啓對着內閣發出了一連串的冷笑:“建奴欺我大明無人乎?立刻下旨,加黃將軍右都督,即日做好馳援遼西的準備,把建奴一舉撲滅。”
黃石不認爲馳援遼西是一個好的對策,歷史上這次後金的大規模進攻最後鬧了一個虎頭蛇尾,寧遠一戰雖然讓後金軍大大增強了,但對瀋陽的圍攻讓東江軍也狠狠撈了一把。現在東江本部和右協已經具有了強大的戰略進攻能力。而且和遼鎮不同地是,他們也有着積極的進攻慾望。
在黃石的懇請下,天啓最後認可了他的戰略判斷,同意黃石把部隊調回遼南,做好北上的攻擊準備。就在黃石剛剛得到批准後。毛文龍地奏摺也傳到京師,他已經下令東江本部進行動員,毛文龍向皇帝保證:他已經做好了再次攻入遼中平原的準備。
……
“老人家,請代爲傳個信吧,請轉告閣老一聲,末將明日就要走了。”
臨走前。黃石又一次來到孫府拜訪孫承宗。這些日子黃石几乎是天天來孫府求見,但始終是空手而歸。今天黃石又等了很久,但還是見到看門老頭搖着頭回來了,黃石滿腔的熱望如同被潑了一盆冰水,他無奈地笑了一下。一甩斗篷就轉身離去。
“黃將軍請留步。”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黃石回頭一看。只見孫之潔從偏門跑了出來,他氣喘吁吁地跑到了黃石身邊:“黃將軍,今天在下和毛公子有個茶會,黃將軍可願意一同前往。”
這次來北京黃石公務繁重,和毛承鬥只見過一面,還請他參觀了一次軍營,畢竟毛公子是東江軍未來的老大。
“恭敬不如從命。”
黃石正要跟着一起走,孫之潔瞄了他的裝束一眼,黃石現在雖然沒有穿盔甲,但也是一身戎裝:“黃將軍,我們是去赴茶會,是不是換上官服比較好啊?”
黃石擡手摸了摸自己地頭盔,還有在頭盔上昂揚挺立的白羽:“不必了,孫公子請。”
聽黃石這麼說,孫之潔倒也不堅持,他乘了一頂軟轎就出發了。到了毛府後,毛承鬥作爲未來的遼東大將,也乘上了一頂轎子。孫、毛二人的轎子和黃石的衛隊一起行進在道路上,讓兩側地人羣紛紛投來詫異的目光,他們不知道轎子中是何方神聖,竟能請動這些白羽兵護送。
到了他們常去地涼亭後,孫之潔對黃石解釋說,因爲孫承宗不太同意皇帝調邊軍入京,所以現在他祖父爲了表明立場,也不能和黃石見面。但孫之潔強調說,如果黃石這次是單身入京的話,本來孫承宗是非常希望能和他面談的。
黃石點頭稱是,經孫之潔一解釋,他也明白了這是立場問題,只要邊軍一天沒有離開京師。那起先表示反對的孫承宗就不好和黃石見面。今天黃石表現得很溫順,孫之潔微微遲疑了一下又說道:“家祖父讓我帶一句話給黃將軍。”
“孫公子請講。”
可孫之潔並沒有立刻說,而是又補充了一句:“唔,這話可能有些不好聽,但也是家祖父的一番好意,希望黃將軍不要動怒。
“閣老對石的好意,石心中一直有如明鏡,孫公子但講無妨。”
“嗯。家祖父說,黃將軍年少得志,不太懂得韜光養晦,大概也不記得江彬地故事。”
江彬當年爲大明立下了赫赫戰功,保衛了國家的邊疆和百姓,因此深得武宗的寵幸。他統帥邊軍入京後,文官集團雖然隱忍不發,但等武宗一死。江彬也就身敗名裂了。用這個故事來比喻黃石雖然很合適,但這話說起來實在是不吉利,所以孫之潔講完後也暗自揣揣,擔心黃石會勃然色變。
出乎孫之潔意料的是,黃石臉上卻一點兒怒意都沒有,恰恰相反,黃石站起來就是恭敬的一禮:“多謝孫公子相告,閣老對末將的一片愛護之情,末將感佩無地。”
見黃石如此謙虛,孫之潔和毛承鬥同時吐出了一口大氣。兩個人對視一笑。連忙請黃石坐下說話。毛承鬥對黃石笑道:“還好,還好,我剛纔想黃將軍聽不進去也就罷了,只要不會脾氣上來和孫兄大吵一架就好,我心裡真是捏了把汗啊。”
黃石心下大奇。不明白自己怎麼會給這毛承鬥留下這樣的印象:“毛公子,這麼久以來我曾對孫公子無禮麼,公子怎麼擔心我會聽不進去呢?”
毛承鬥一愣,就聽孫之潔笑道:“毛兄弟瞎想,黃將軍勿怪。”
“是,是我瞎想。”毛承鬥也連忙承認錯誤。
黃石心中雖然奇怪。但也不願意深究,就聽任他們二人把話題含糊過去了。三個人又說了幾句話後,孫之潔又對黃石笑道:“黃將軍大人大量,我還有一位朋友,想代人向黃將軍請罪。好化干戈爲玉帛。”
終於,亭外走進來一位陌生的公子。那年輕人站在黃石側面向他一禮:“在下袁文弼,見過黃將軍。”
黃石微微一笑卻沒有說話,也沒有回頭去打招呼,亭中一下子變得冷場了。孫之潔臉上地笑容一僵,趕快站起來招呼道:“袁公子,你可讓我們好等,快這邊坐。”
這個袁文弼的歷史黃石有所瞭解。黃石的前世,弘曆和張廷玉這對主奴在明史裡面睜着眼睛說瞎話,後來有人爲了給建虜的明史辯護,便硬說袁文弼是袁崇煥的遺腹子。可是他們卻無法解釋明朝在審訊袁崇煥一案的時候,審判官爲啥要把袁廷弼這個“遺腹子”按照大明律年滿十六歲或以上的量刑標準判,更無法解釋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是怎麼從河南逃出關外,得到皇太極接見地。
聽着背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黃石又淡淡地笑了一下,然後把手伸向自己放在桌上的頭盔,把那雪白的孔雀翎輕輕曲折了一下,可他才一鬆手,那白羽就像彈了起來,像利劍一樣直指天空,黃石盯着顫動的白羽看了看,就捧起頭盔戴到了腦袋上。
對面的三個人一下子都僵住了,看着黃石旁若無人地把頭盔繫緊,然後站起身來把鬥蓬披上勒好。毛承鬥也呆呆地站了起來,不知所措地說道:“黃將軍,袁公子是來和解的。”
黃石最後無聲地掃視了一遍眼前的三人:孫之潔一個文弱書生的樣子,他最後陪同祖父戰死在了高陽;毛承鬥批發如山,被搜捕到的時候仍嚴詞拒絕了送上門來地富貴。而袁廷弼麼,他和他的子孫世代受到建虜的信任和重用,揚州十日的時候,已經入了旗的袁文弼就有一份精彩地表演;太平天國時期,他的五世孫富明阿在江南屠城累累;袁廷弼的六世孫壽山,也就是袁崇煥的七世孫壽山,一直做到了建虜的黑龍江將軍。
調轉過頭,黃石昂首闊步走出了涼亭,背後傳來毛承鬥焦急的聲音:“黃將軍!文武不合是邊事大忌啊,這可是關乎到十幾萬將士地性命啊!”
回京師的路上洪安通一直在搖頭,他對黃石議論道:“毛帥英雄了得,可毛公子恐怕不似大將之才。”
黃石輕輕點了點頭:“不過,我毫不懷疑毛公子和孫公子的報國氣節。”
洪安通不以爲然地看了黃石一眼,小聲咕噥了一句:“光有氣節有什麼用?武將要有殺敵的本領才行。”
“總比沒有強!”
黃石心裡想着,不知道自己要定下什麼樣的規矩,才能讓自己地子孫們有能力勝任世襲的軍職
天啓六年四月,左都督毛文龍確認後金打算掃蕩西北以解除一側牽制後,隨於東江島誓師出發。東江軍和蒙古軍互爲左右配合,此正所謂脣亡齒寒之勢。
遼東巡撫袁崇煥向朝廷報告他正在修築錦州,因此十幾萬關寧軍無法分身採取行動,他還擔心後金軍掃蕩完蒙古後會順勢南下,毀了他地錦州城。
“目標——遼陽!”
殺牛祭旗完畢,毛文龍用力一揮臂膀:“出發,遼東安危勝敗在此一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