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是一個年紀才十四、五歲的少年郎,身着五龍袍的男孩從自己的黃錦凳子上跳了起來,稚氣未脫的臉上已是怒形於色。那男孩子擡在胸前的右手緊握成拳,嘴脣也激動得有些顫抖起來,只聽他朗聲說道:“那是黃將軍的民心麼?明明是皇上得民心纔是。”
說完後那男孩子再也不看顧秉謙一眼,而是急速地轉身向着天啓,大聲說道:“皇上,東江鎮左協官兵都是黃將軍的部下,但黃將軍卻是皇上的臣子,所以臣以爲,京師的百姓對黃將軍的士兵好,確實是讓黃將軍受到了尊敬,但歸根結底,他們愛戴的還是皇上,還是大明。”
“信王說得好。”朱由檢的話如春風拂面,一下子就把天啓臉上的些許不快掃蕩得乾乾淨淨。這時又有一個太監跑進來報告,黃石的軍隊總算是趕到了大明門前。天啓微笑着長身而起,也不搭理跪在那裡謝罪的顧首輔,自顧自地走下了御座前的幾節臺階。
天啓突然仰天嘆了口氣:“又要去太廟祝捷了,最近吾去太廟獻捷的次數好像也太多了一點。”
愉快的笑聲從天啓兄弟的口中同時傳出。
青年人低頭整理了一下龍袍,昂首挺胸吸了口長氣,邁動着輕快的腳步向大殿門口走去,同時還不忘對身後的弟弟說道:“由檢,你不是想再見見黃將軍嗎?到後面蘭臺去等着吧,吾會把他帶回來的。”
皇帝出來的時候,長生軍已經把他們收穫的禮物都鄭重地收了起來,頭上地白羽也都扶正了。根據皇帝的事先安排。禁軍早就把首級和旗幟都準備好了,長生軍先從禁軍那裡領到這些戰利品,然後當着天子面前,一隊接着一隊把這些斬獲堆在一起,最後竟然堆成了一座小山。
在士兵扔下首級的時候,旁邊監督的一名錦衣衛軍官大聲地報着數。他每一次報出數目以後,站在他後面的幾名禁軍軍官就高聲重複一遍,又有遠一些的官兵再重複。最後直到皇宮外邊的官兵成百上千倍地放大,街道上圍攏的百姓們,每一個人都能把這數字聽得清清楚楚。
隨着最後一個東江軍士兵拋下首級,錦衣衛軍官喊出了兩千七百二十六這個數字。這個軍官喘了兩口氣,就一挺胸又開始把繳獲地旗幟數目彙報給天子和萬民。
獻禮完成後,大明門外的官兵山呼萬歲。天啓揮了一下衣袖,下令把這批首級堆積到京城的南門外,鑄成京觀以震懾海內不臣、四方敵寇。
……
從整隊、開始入城直至一整套禮儀運行完畢。共有好幾個時辰了,就是黃石這樣的宿將也感覺有些累了。京師爲長生島官兵騰出了一座城內的軍營,將士們領了皇賞後就被帶去休息了。遼東邊軍被允許在京師呆兩天,這期間他們可以在城內遊玩,禁軍還爲他們派出上百名嚮導,
救火營甲隊隊官王啓年,放下包袱後就帶着十幾個弟兄們走出了營門,禁軍的嚮導肯定是要帶的,這些嚮導既是爲了方便東江軍逛北京城,也是爲了防備他們鬧出什麼亂子來。這裡可是天子腳下,如果真出了什麼紕漏,那誰也擔待不起。
王啓年一行昂首闊步走在大街上,裝飾着虎皮、熊皮的頭盔,鮮豔地紅纓。還有聳立的白羽,無論走到哪裡,這羣人就像未來的電影明星一樣引人注目。昨天進城前黃石就交代過,這兩天在京師只要不動手打架、不鬧出亂子來就行,還有就是每天都要及時回營睡覺,除此之外隨便他們折騰。
走馬觀花地轉游了一會兒。王隊官身後的弟兄們就開始嚷嚷口渴了,王啓年豪邁地一揮手:“走,喝酒去,這可不是在長生島了,今天我們要喝個痛快!”
現在長生島上雖然發軍餉了。但黃石爲了控制軍需情報,全島仍然採用計劃經濟。所以各種物資僅靠軍票是購買不到的。除了食堂可以白吃的飯菜外,長生島老營還會發下酒票、肉票、糧票、布票等各種票據,官兵如果想買包括酒水在內的各種零食都需要附上這些票單。
王啓年作爲隊官當然有較豐厚的俸祿了,但發給他的酒票一直讓好酒的王隊官感覺不足,他平時沒事就往長生島老營地地下黑市跑。其他的很多種票據對沒有成親的王啓年來說是多餘的,可儘管他把那些票據都換成了酒票,仍有喝不夠的感覺。
在一家酒樓門外王啓年停住了腳步,他鼻孔大張、用力地嗅了嗅飄出來地酒肉香氣,他頭也不回地用力向這酒樓的大門指了指,然後就一馬當先跨進了門檻,他身後的十幾個救火營甲隊官兵,還有那個禁軍的嚮導也跟着魚貫而入。
一進門王啓年就滿心歡喜地去拉凳子坐,同時大大咧咧地嚷了起來:“店老闆,好酒好肉地上啊。”
這聲充滿遼東腔的大喝引來了店裡所有人的注意,王啓年還沒有坐穩就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大叫:“是王兄弟啊,來這邊坐。”
王啓年擡頭望去,說話地人原來是救火營乙隊的隊官張承業,他在緊靠牆壁的一張大桌子旁,
正和他帶來的一撥人圍坐着吃酒呢。
既然趕到一起了,王啓年就和張承業把兩張大桌子拼了起來。王啓年才坐下就是連幾杯燒酒下肚,跟着就大嚼起熱菜來,沒有多久他就吃得大汗淋漓,高呼痛快。王啓年把頭盔摘下擱到一邊,甩了甩滿頭的大汗,一擡眼突然發現那張承業雖然也順臉流汗,但仍一本正經地把頭盔戴在頭上。
再定睛仔細一看,王啓年發現張承業地頭盔打扮得很花哨。張承業很仔細地把虎皮剪成了幾條。沿着盔沿做成了精緻的盔檐和盔耳,另外,眉際處也有兩條又寬又長地對稱皮,乍一看就好似兩條挺拔得要飛起來似地濃眉。
張承業的白羽也經過了仔細的修飾,翎尾的花眼處似乎還被他描過了,顯得分外耀目。別看現在正圍着桌子喝酒,但張承業仍然捨不得把頭盔取下。
而王啓年只不過把自己的那塊虎皮往頭盔上隨便一套,軍官的白羽也只是插直了而已。王啓年暗暗把張承業的頭盔式樣記在心中。一邊默不作聲地把自己的頭盔也戴到了頭上。
受兩位隊官地影響,這一羣長生島官兵最後都把頭盔戴上了,只要有人踏進這個酒樓,就能看見那片白羽林在眼前晃動……不斷有北京人給他們敬酒,更有好幾桌人搶着要給他們結帳。張承業喝到高興處,對着王啓年和另外幾個老兄弟快活地叫道:“當年我們弟兄在關寧投奔大人帳下,所圖不過一日兩頓飽飯而已,豈知竟有今日之樂。快哉,快哉!”
……
陪着皇帝走入御花園後,黃石立刻就看見了他上次見過的信王。黃石前世十四歲時正在上初中二年級,如同那時的黃石一樣,信王現在也充滿了好奇心。天啓和黃石走過來,信王急得在板凳上坐立不寧,天啓看見他弟弟的樣子便露出微笑,眼光裡充滿了喜悅和疼愛。
可算是等到天子允許黃石坐下了,又好不容易等太監搬來了板凳,信王迫不及待地吐出了一連串問題。嘰嘰喳喳地問個不停,以致他哥哥都沒有機會說話了。天啓正像其他寬容的哥哥一樣退到二線,在旁邊慢慢地剝水果吃,不時還讓太監把剝好的水果給信王遞兩個過去。
可是信王現在沒有功夫吃水果了,在黃石敘述的時候。那小男孩瞪大了眼睛,全神貫注地聽得入神。隨着戰事的跌宕起伏,男孩還不斷拍打着自己地雙手,發出一聲聲驚歎,或是離開凳子雀躍歡呼。
“適可而止,適可而止吧。”天啓實在是忍不住了。他瞅空子打斷了信王,再由着男孩問下去,恐怕到太陽落山也說不完。信王露出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黃石看得出來:男孩肚子裡還憋了一堆話沒有說呢。
“好吧。”男孩臉上還帶着委屈,艱難地點了點頭。很勉強地表示了同意。他搓了搓手感嘆道:“黃將軍說得挺有意思,就是可惜沒親眼見過寧遠之戰。袁大人也不在這裡。袁大人說守城的時候,把火藥裹在棉被裡扔下去,遇者皆燃,一燒就綿延數裡,能燒死敵兵數千哩!”
正在喝茶的天啓噗嗤笑了一下,他常把遼東捷報的奏章給弟弟當故事講,不過天啓只是含笑看了身邊的孩子一眼,沒有多說話。黃石聞言後又打量了男孩一下,孩子有一雙烏黑、清澈的眼睛,黃石看着這充滿純真的眼睛,在心裡暗自嘆了口氣:“真是衣食無憂、長於深宮的孩子啊,不過你不要擔心,我馬上就可以替你把袁大忽悠去掉了。”
天啓站起身走到旁邊,從另一張石桌上捧過來一套馬鞍:“黃將軍,這套馬鞍是朕爲將軍打造的,希望將軍在沙場上能用得上。”
黃石連忙單膝跪下,雙手接過馬鞍:“皇上隆恩深重,微臣粉身碎骨,也無以爲報啊。”
天啓示意太監幫黃石拿着馬鞍,接着他又取出一物,微笑着交到了黃石手裡:“這也是朕爲黃將軍做地,黃將軍看看可好。”
黃石謝過以後把東西拿着看了一下,這竟然是一張摺疊桌。他前世見過的摺疊桌基本都是金屬支架,而這張桌子完全是木製的。他雙手一扳把桌子打開,桌面下有個鐵環,黃石把桌子在地上放平,輕輕晃一下桌面,四平八穩的顯然又輕巧質量又好。
“謝皇上。”一時間,雖然黃石還沒有想清楚自己一個武將要這個東西有什麼用,不過他還是謹慎地又謝了一遍。
等黃石擡起頭來以後,他從天啓皇帝臉上看到了驚奇之色。天啓先是輕聲“咦”了一下,跟着又問道:“黃將軍以前見過這樣的東西麼?”
“微臣沒有見過。”
“真地沒有?”
“確實沒有。”
“哈哈。那就好,黃將軍真是聰明,第一次見到這桌子就會用。”天啓如釋重負。
天啓煞費苦心才琢磨了一個摺疊桌出來,心裡感到很是驕傲。沒想到黃石一下子就打開了它,天啓立刻就擔心自己是否沒有發明權。聽黃石說他從沒有見過此物,天啓自然願意相信他的話。去掉心裡的那份
緊張後,天啓用手在桌面上撫摸了幾下,然後又把它摺疊了起來。
天啓把桌子翻了過來。指着上面的一個環,道:“黃將軍請看這個環,朕送給將軍的那個馬鞍後邊有一個柄,這個環剛好可以套在上面,將軍就可以把這個桌子帶在馬上了。”
天啓把桌子打開放回地上,雙手扶着桌沿用力地晃了兩晃,看到桌子紋絲不動後,年輕的皇帝滿足地嘆息了一下:“很好。黃將軍以後上戰場地時候,等走累了下來休息的時候,可以坐在桌邊喝杯茶,哦,對了……”
“你看朕都忘了。”天啓又搬出了一個能摺疊的板凳,高矮和他的桌子正好配套:“黃將軍把這個也一併拿去吧。”
後來天啓又提到了送給黃石地劍,聽說黃石拿着它上戰場後天啓又是一陣大笑,還讓人去把黃石地尚方寶劍取來。天啓仔細觀賞了一陣劍身後,嘖嘖讚歎着把劍遞給了一邊的信王,那男孩早就伸長了脖子一直往這邊看。他忙不迭地把尚方寶劍接過去摩挲起來。
“黃將軍如此忠勇,朕心甚慰。”天啓清了清喉嚨,把無關地人趕開了一段距離,他回頭看了看身邊的弟弟,後者正低着頭仔仔細細地看着劍身上的紋理。天啓微微猶豫了一下。沒有說話就又把頭轉了回來,雙手放在了膝蓋上,姿態也變得莊重了起來。
天啓盯着黃石的眼睛說道:“黃將軍,朕把外人都趕開,乃是因爲有一些事要問你,黃將軍你一定要如實回話。”
——大概是爲了我荒唐的彈劾吧?。長生島地錦衣衛肯定詢問過我的部下了,吳公公也肯定已經上秘奏了
黃石心中早有準備,他不假思索地說道:“微臣不敢欺君。”
“嗯,此番建虜入寇,寧遠、覺華大捷。袁大人、黃將軍都居功甚偉……”
黃石靜靜地聽着皇帝的說辭,文武不和自古就是國家大害。他知道皇帝一定會調解的,而皇帝調解的對象一定會是自己。
——那天我拂袖而去以後,袁崇煥肯定會上表自參,因爲袁崇煥絕不愚蠢,他一定會設法先發制人,搶在我之前給皇帝和內閣造成先入爲主的印象。不過……這一點我早就料到了。
“……袁大人上表自參,讓朕非常震驚……”剛纔天啓說話的語速越來越快,等說到了這裡的時候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又做了最後一番猶豫,終於緩緩問道:“黃將軍,你兩年前是不是曾向趙引弓趙大人提親?”
黃石一臉平靜地說道:“回皇上話,是的。”
——沒錯,袁崇煥,我沒有看錯你。你一直用“蠻子”的形象爲掩護,在這個保護色下,無論你做什麼,別人都不好和你認真,哪怕你一次次違犯朝廷法度,只要你高舉着公心和憨直這兩塊招牌,別人就總是會體諒你,總是會覺得你情有可原。這次你又裝出來一幅蠻子地假象,試圖把挾私報復的帽子扣在我的頭上,可惜……我已經看透了你的計劃。
天啓臉上閃過一絲不引人注意的失望,雖然黃石機敏地撲捉到了它,但臉上仍然沒有流露出任何變化,他靜靜地等待着皇帝地下一句話。
“黃將軍……”天啓張了張口卻沒能說下去,他似乎感到接下來的話很難以啓齒,天啓最後抖手拿出了一封奏摺,向着黃石遞了過來:“這封奏章朕已經留中了,黃將軍自己看吧,朕希望將軍能看在朕的面子上,體諒袁大人的一番苦心。”
“遵旨。”
黃石低頭接過了天啓遞過來的聖旨,臉上仍然保持着一絲不芶的表情,實際卻感到心臟已經要狂跳出胸膛。
——袁崇煥你會在奏章裡大說特說要我認親地事情,繪聲繪色地描繪我當時的不平和憤怒,然後再輕描淡寫地解釋一下你的議和念頭,把它說成是大勝後的一種設想。奏章最後則會提到你才一開口,我這個小人就借題發揮地大吵大鬧,還公報私仇,把幾個人閒聊時的話上綱上線,非要坐你這個大功臣一個重罪而後快。
黃石用指尖緊緊捏住了奏章,這就是把袁崇煥一舉扳倒地機會了。
——我發出彈劾奏章後又一直等了三天,才和趙引弓說這件事,那個時候你已經寫好了這份奏章,應該來不及改了,但我爲了安全起見,仍然刻意要趙引弓隱瞞,讓他照顧自己、也是照顧我的名聲。
現在,黃石只要先看一遍奏章,然後指出自己和趙引弓定下了婚約,那就能把袁崇煥地大篇解釋一舉推翻。
——我可以證明我不是私仇,那麼到底誰在企圖混淆是非就很明白了,皇帝對此一定會很憤怒,也會因爲他原本對我的懷疑而感到抱歉,他會同情我、支持我、傾聽我說出來的話。這個時候我只要再加上一把火,皇帝就會對你有極大的成見、爲了遼東的政令統一,他也一定會把你調離遼東。袁崇煥啊袁崇煥,今天一切就要結束,你沒有翻身的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