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手機鈴聲響起的時候,陳想正忙得不可開交。

近日市區不太平,從高考前幾天就開始接連發生命案,單位有一大堆工作都要處理。主編還給他安排了一位新進來的實習生,讓他幫忙帶一帶。是個走後門的關係戶,連篇稿子都不會寫,幹嗎都得手把手親自教。

更可氣的是,那小子還沒情商,對他父親陳愛民身上的操場埋屍案很感興趣,見了他就纏着問東問西。陳想煩得要命,卻敢怒不敢言。

因爲再過一個禮拜,他就要舉行婚禮了。

而要迎娶的新娘,正是主編的親表妹。

說起來,他這位未婚妻跟他的主編,不愧是沾親帶故的兩個人,性格都出奇一致。

特喜歡使喚人。

舉行婚禮要籌辦的各項流程,全都交給了陳想這邊來操持。

他上午剛剛聯繫了車隊,確認了一遍跑婚車的路線,中午還沒吃上飯,未婚妻就給他安排了新活兒。覺得他是記者,是舞文弄墨的學問人,婚禮誓詞一定要由他這個新郎官親自撰寫,這樣才顯得浪漫有誠意。好不容易寫了十幾版,發給未婚妻看,讓她點了頭,剛合上電腦,就又要趕往婚房,佈置臥室和客廳。陳想站在張燈結綵、喜氣洋洋的房間裡,忙得有些大腦缺氧,精神恍惚。

時間過得真快啊……下週,他就要結婚了。

可他的父親,現在仍被關在拘留所裡。

陳愛民出事後,陳想也曾試着跟未婚妻家裡溝通過,打算把婚禮的舉辦日期延遲,反正原定的端午節後,也不是什麼良辰吉日。他們陳家一開始就不太滿意。

但未婚妻死活不答應。

非得說那天是自家母親的忌日,想讓母親在天之靈,看到自己漂漂亮亮,幸福嫁人的模樣。

而陳想只覺得更晦氣了。

他自認不是一個傳統的男人,但中國的習俗歷來如此,兒女的婚禮,怎可跟父母的忌日撞在同一天呢?至於內心深處,他覺得最晦氣的地方,卻不敢開口言明。

陳想踩在椅子上,一邊調整着婚紗照的角度,一邊忍不住咬牙切齒——這些當媽的……死都死了,還不肯讓他省點心嗎?

一個去年離世的丈母孃,一個埋了十年的親媽江銀梅。居然害得他爸爸連婚禮都參加不了。

這套婚房還是陳愛民辛辛苦苦半輩子,拼命在工地幹活攢錢買的呢。陳想越想越氣,盯着婚紗照上新娘那美麗的臉龐,都覺得面目可憎。等結了婚,他再想辦法把爸爸救出來,非得宰妻子家裡一大筆。讓他們家掏錢再好好大辦一場酒席,給陳愛民接風洗塵。忙着忙着,兜裡的手機就響了。

等着吧!

陳想還以爲是那個廢物關係戶打來的電話,正一臉煩躁惱火。

解鎖屏幕一看,卻發現,是那個跟自家父親的案子,以及花添錦遇害案,都有牽扯的小姑娘。至於究竟有多大的牽扯,陳想到現在也沒搞清楚。

爲保護公民隱私,警方並不會把方方面面所有的細節全部公之於衆。但他就是有一種直覺,那個叫祁妙的高中畢業生,一定知道點什麼。上回從醫院無功而返後,這種感覺反而更加強烈了。陳想還對着錄音筆裡她的胡言亂語,覆盤了好幾遍。最後終於確認——這個祁妙,就是一個沒腦子的蠢貨。

稍微帶點潛臺詞的話,她竟然一句都聽不懂!

跟她玩兒文字遊戲,簡直就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不僅什麼都沒問出來,還給自己樞得夠嗆。

但這一回,有了解之後就不同了。

陳想勾起一抹自信的微笑。

撬不動公安局裡的那幫老油條,他還撬不動一個涉世未深的智障高中生嗎?接通電話,對方那天真爛漫、傻里傻氣的清脆嗓音,就從聽筒裡傳來。陳想溫文爾雅道:

“當然記得你啊,祁妙同學。”他又開啓了錄音,“找我有什麼事兒?是不是……上回的問題,有答案了呢?”

小姑娘的聲音略顯癡呆,“……啊?上回的什麼問題,什麼答案啊?我忘了。”

陳想不氣不惱,耐心地引導她。

“就是你們學校操場下,挖出屍骨的那件案子呀,報案人一定是你們學校裡的人,你有沒有想起來是誰?”報案人祁妙本尊眨眨眼,“不知道,真的想不起來呢。”

陳想深吸一口氣,無所謂,反正他已經提前想好了幾十個語言陷阱,不怕詐不出來點兒有用的東西。剛準備再次開口設套,卻不到對面的一番話,直接給他打了個措手不及。小姑娘語氣神經兮兮,又帶些驚惶失措,捂着聽筒,生怕別人聽見似的:“陳記者,您先聽我說,是這樣的……”

“最近這兩週啊,我老是做噩夢,有時候會夢到一個小院子,也有時候會夢到一棵歪脖子大榕樹……關鍵那場景吧,我長這麼大從來都沒去過,也不知道是怎麼夢見的,特別特別恐怖!”

陳想被她嘰嘰喳喳一打岔,都快忘了自己要說什麼。他這會兒只想由着性子嗆回去——

哦,做噩夢這麼大的事兒,要不要給你上報聯合國啊?真矯情,我看你摔壞的不是腿,而是腦子吧!但這些話說出口,無異於狂踹瘸子的那條好腿。陳想還得維持自己那文質彬彬、風度翩翩的形象。

於是善解人意地問了一句,“是不是你最近看了什麼恐怖電影,裡面有這種場景呢?”

不料對方嫌棄道:“陳記者,我最近都在忙着準備高考耶,哪還有心思看恐怖片?我又不是腦子被驢給踢了。”陳想:“……”

你的腦子再被驢踢,那還得了?正無語之際,就又聽得祁妙悠悠嘆氣道:

“唉,算起來……我做噩夢,還是從學校操場出事兒那天開始的呢。”陳想滿不在意,“跟這有什麼關……”話沒說完,自己猛然一怔。

“你剛剛說……”他心跳陡然加速,“你在夢中,看到了什麼場景?”VIP病房中,祁妙坐在牀上,望向了門口。

她不清楚,下樓去跟B市警察同事打招呼的雲警官和劉警官什麼時候回來,所以不敢在電話中浪費太多時間。只好道:“陳記者,我還是加你微信聊吧。”

她翻了翻腿上的畫夾。

寫滿字跡的人物分析表下,是厚厚一沓、幾十來張的素描畫。

待在病房裡無所事事的這幾天,祁妙一直嘗試着,把自己在幻象中看到的一切給畫下來。

這是她從前背書時用過的笨方法。

或許,她不能像其他同學一樣,文言文張口就能倒背如流。

但只要給她一張紙,她卻能直接把課本的那一頁給復刻下來。

大到畫面中央的插圖,小到頁腳的頁碼,以及正文下方的註釋。

人的大腦跟記憶很神奇。

哪個位置畫了什麼,哪個位置寫了什麼,通過這種方式,祁妙都能逼着自己,硬生生地想起來。

所以,這幾十張畫上,無一例外,全是十年前的那個雨夜——

陳愛民在自家堂屋和院子裡,毒殺妻子江銀梅的場景。

她握着手機,冷着臉彎了彎脣角。

“您應該知道,我是個美術生吧?”

“嗯,我從你學校那兒瞭解到了。”

陳想的聲音不復剛纔的運籌帷幄,“祁妙同學,那你能試着,把你噩夢中的場景給畫下來嗎?”

她裝作出很配合,同時又有求於人的樣子:

“陳記者,我早就畫下來了,畢竟天天都做同樣的噩夢,實在是太奇怪了、太可怕了。”

然後給他下套,“您是見多識廣的民生記者,能不能幫我看看,我這種情況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啊?”

“好好好,你不用害怕……”他滿口答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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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想盯着她那個欠不嗖的大吡花頭像,只覺得異常詭吊。聊天界面中,對方也不像她電話裡那麼語無倫次、嘰嘰喳喳。而是一句廢話也不多說,直接發來了幾十張圖片。他等待着網絡加載,嚥了下口水,大氣都不敢喘。過程緊張恐懼到一如鈍刀凌遲。

陳想從第一張點開,呈現出來的素描畫功極爲紮實。老式房屋的一磚一瓦,破院子裡的一草一木,以及,出現在畫面中的一男一女。

全都神形兼具,逼真到刺痛了他的雙目。

讓他一眼就能認出,畫裡的人,正是他自己的親生父母!陳想全身如同過電一般戰慄,嚇得差點沒拿穩手機。他是個唯物主義者,內心深處有些不願意相信所謂的怪力亂神。父親陳愛民也曾放言道:

“去他孃的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我都把她的屍體用石灰水泥封在塑膠跑道底下了,她還能再爬出來不成?”可是,可是……

祁妙的畫實在太過詳盡。

各種各樣的細節都用細膩的筆觸一一繪出:

亮着昏黃燈光的堂屋;潑灑在地、冒着熱氣的大米粥;走廊上沒來得及關緊,還在滴水的水龍頭……

最細節的是,大門內,頹唐倒地、一臉絕望和哀慟的中年婦女。

以及,門拴上虛掛着的一把老式鐵鎖。

陳想“噌”地從婚房新牀邊站起身來,頃刻間大汗淋漓。

偏偏電話裡,那個發來素描畫的小姑娘,還是一副懵懂無知的語氣:

“誒,怎麼了陳記者?你是見過畫中的場景嗎?”

陳想牙關緊咬,硬擠出一抹笑,“怎麼會,我也沒見過。”

他端起往日精心塑造的,“關注民生、聚焦老百姓生活問題”的好記者模樣,語氣關切道:

“要不這樣吧,祁妙同學,我明天上午再去一趟醫院,專程爲你的噩夢經歷做個採訪,你看幾點有空呢?”

等的就是你這句話!

“我都有空的,陳記者。”

病房門外,響起了幾道沉穩的腳步聲。應該是兩位女警姐姐回來了。祁妙握着手機,另一隻手輕輕撫過畫紙。

“隨時恭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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