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康”對於祁妙來說,一直都是個比較奢侈的詞,無論是在小說世界,還是在她原來的現實世界裡。因爲她一出生就是體弱兒,營養不良,剛抱回家還患上了新生兒肺炎。
生長髮育比別的寶寶慢,抵抗力又差,發燒、流鼻涕成了家常便飯,記憶中,似乎從小到大,每一茬流感都沒把她落下過。
十幾歲的年紀,不僅貧血,還低血糖。美術集訓那段時期,畫室裡的其他同學住宿帶的都是零食,只有她,拉了滿滿兩行李箱的保健品……
而這些,在荒謬的小說情節面前,完全不值一提。
——白血病。
醒來已經一天多了,祁妙再咂摸起這三個字來,腦子依舊是懵的。身體哪哪兒都不舒服,心裡更是苦不堪言。
當着劉隊和那些領導們的面兒,她不能像在爸爸媽媽跟前似的,難受了就由着性子哭上一頓。只能憋着捂着,一腔委屈咬牙往肚裡咽。
也就見了最爲熟悉的談靳楚,祁妙才能卸下些懂事得體的僞裝。
且難得可貴的是,談警官坐到牀邊之後,跟她聊的並非什麼事關近百位國民安全的嚴肅話題,僅僅只是她身爲普通人,即將到來的18歲生日和香甜可口的巧克力蛋糕而已。
這麼一想,她就忍不住鼻酸眼澀了。
可又不肯讓談警官瞧見自己這幅脆弱無能的模樣。
畢竟,從她親口正式宣佈要和談靳楚一起登島後,在她看來,兩人就是平等的戰友關係。
這會兒還不到瘸着腿、患着重病上戰場,成爲談警官的拖油瓶的時候呢,絕不能讓她的消極情緒先一步給人增添了負擔。祁妙把手中的平安符捏得緊緊的,在一團亂麻的煩心事中,撿了件最好的消息講給他聽:
“……對了談警官,我的高考分數出來了。”
這幾日,算是全國高考生們最激動的時候了。
考得好便歡天喜地、敲鑼打鼓,若是考得差,縱使人前不會痛哭傷神,心中也自是無法平靜。
祁妙從上高一開始,就憧憬着塵埃落定的這一天,偶爾半夜做夢夢見查分的網頁界面,清醒後都會心跳加速許久。但真到了這會兒,她借來護士姐姐的電腦,將那幾個數字看進眼裡,大腦卻不禁有些放空,甚至走起神兒來。“這麼快啊,”談靳楚聞言微微一愣,“那你考得怎麼樣?”
“比我之前的估分還要高呢。”
祁妙報出了文化課成績,“按照去年的錄取線和排名,我上那兩所美院應該都挺穩的。”
談靳楚鼓了鼓掌,由衷地替她開心,“妙妙真棒。”
他笑道:“這也算是……你送給自己最好的成年禮物了。”
“是呀。”
祁妙努力擴大嘴角的弧度,“我心怡的學校離你們公安局很近,說不定以後還會經常來打擾你們呢。”
“不打擾,隨時歡迎我們的小神兵。”
“嘿嘿,那多不好意思。”
說着,腦海中浮現了趴在休息室裡做卷子的場景,她下意識彎脣,但一想到幾天後生死難料的登島計劃,原本的笑意悉數轉化爲了酸楚。她眨眨眼,企圖疏解那股讓人煩心的感覺,掩飾般地擡手捋了捋額前的劉海。
談靳楚將她拙劣動作下的低落情緒看的真切,沒有戳破。
只是關心道:“頭髮長長了,礙眼睛嗎?”祁妙點頭,“有一點兒,不過沒關係。”
她垂下手,無所謂地笑了笑,“反正要化療了,全都得剃掉。”談靳楚眉頭一皺,“……醫生不是說,你的症狀好轉很多了嗎?”
“確實是好很多了,多虧我這靈異體質,病情一天一個樣,剛送進來的時候還很嚴重,昨天醒過來就能正常吃飯睡覺了。”她先安慰人似的解釋了幾句,才又道:“……不過還是得接受化療。”年輕男警再度沉默一瞬,什麼也沒說,抿着脣,擡手輕輕撫了撫她的頭髮。小姑娘握了握拳,“談警官你放心,我的治療安排在7月中旬,不會耽誤咱們的正事。”
談靳楚無奈苦笑,“讓人放心也不是這麼個放法啊,你要是一頓三碗飯,能跑又能跳,我絕對放心。”祁妙咬脣不語。
他嘆了口氣,問:“那接下來這幾天怎麼安排?”“就正常輸液……哦對了,明天要做骨穿刺。”
看出來是挺緊張害怕的,一提起這事兒臉色瞬間發白,也不像剛纔那樣強裝堅強了。伸出手指比比劃劃,“好像要用那種專門的骨刺針……”只是比骨刺針先來的,是輸液針。
護士姐姐敲門進來,祁妙頓時眉毛打結,她知道,今日份的挨扎又要開始了。談靳楚拍了拍她耷拉下來的腦袋,站起身,自覺走到了病房外。樓道里依然瀰漫着消毒水和各種藥液的味道,讓人感覺每次呼吸都是發苦的。
他下了樓,打算出來透透氣。
就這麼幾步路的功夫,手機上就接到了電話。
通知來的又快又緊急,由不得他在醫院多做停留。
談靳楚也沒辦法,只好先請另一位護士代爲告別。
巧的是,這位護士正是身體恢復後,重新返回醫院工作的孫藝涵。
她之前因爲爺爺和弟弟的案子,還跟談靳楚聯繫過好幾回,見了他,也不算太拘謹。
不過這一次,她並沒有提及自家的事兒。
倆人面對面說着話,心都全牽掛在病房裡的那個小姑娘身上。
女護士低着頭,聲音輕輕的:
“……談警官,妙妙七月中旬就要接受二療,你過幾天帶她出院,可一定一定要按時把她送回來。”談靳楚答應:“好,先替我跟她說聲再見。”
“嗯嗯。”她連連點頭。
孫藝涵很信任這名年輕的男警官。
他能根據弟弟的手指查出案件真相,能通過電話從爺爺家救出自己,也一定能把她的病人給平平安安地帶回來。臨走時,談靳楚頓住腳步,往妙妙病房的方向回望了一眼。
不知爲何,他的心裡莫名產生了一個想法——
或許,他跟這個小姑娘最終的分離,也會像這次一樣猝不及防,連告別都來不及。
談靳楚返回基地之前,先往局裡跑了一趟。
正巧碰上沈芝蘭從會議室裡出來。
姐弟倆都是偏冷漠的性格,沒有什麼熱絡的敘舊,聊起天來都是湊在辦公桌邊討論案情。
談靳楚接過她遞來的一沓資料,低頭翻看。
視線剛掃到一個名字,瞬間就跟腦內的信息匹配上。“這是6月15號,在金沙遊輪母港出海登島的那個人?”
沈芝蘭對他過目不忘的記憶力習以爲常,“嗯”了一聲,“93名玩家裡的其中一位。”資料上的信息很詳細,這個人叫歐陽晉,是家小咖啡館的老闆,46歲,有一位妻子和一個剛上大二的女兒。
照片上的男人看起來很年輕,金絲邊眼鏡一戴,像個英俊儒雅的溫潤君子。
沒有任何的犯罪記錄,咖啡館經營良好,不曾出過什麼問題和糾紛,更沒跟人起過沖突。家人和身邊朋友對他的評價都很好,只不過,在警察問起來時,男人的妻子說,他去國外咖啡園了。包括她的女兒在內,似乎對那座安琪島,以及島上要舉行的遊戲內測一無所知。警方暫時沒有告知家屬實情,唯恐引起社會慌亂。
不過也不算毫無收穫,他們一番調查走訪後,竟摸到了另一件案子上來。談靳楚往後翻,那是一份屍檢報告,還有死者詳細的個人信息。
性別女,18歲,是C省某縣城高中的高四復讀生,高考前幾天,從學校宿舍樓頂一躍而下,當場身亡。
這個女生成績優異,高三那年的高考成績就足以被211大學錄取,但她自己好像不太滿意,不顧家人的勸阻,毅然選擇了復讀。在老師和同學口中,女生文文靜靜,寫得一手娟秀小楷,在班裡人緣不錯。
父母也誇她聽話懂事,體諒大人工作辛苦,高三畢業那年,還孤身去市裡的咖啡店打工掙錢,一個月就給自己攢了部手機。所以,在女生跳樓後,她的父母認定是復讀班壓力大,哭着鬧着讓校長跟班主任給個說法。沈芝蘭幾句話介紹完,談靳楚也已經將屍檢報告看了兩遍。嚴重骨折、器官碎裂……死因上並沒有什麼蹊蹺,的確是高空墜樓導致。
讓他意外的是,這個18歲的少女,不僅有長期的性行爲,子宮壁痕跡還顯示她流過產。
“6月25號的鑑定報告……”
談靳楚擡起頭,擰眉問道:“已經二十幾天了,死者的屍體還沒處理嗎?”沈芝蘭冷笑一聲,“沒呢,那倆當爹當媽的不滿意學校給出的賠償,高考結束後,又把女兒的棺材擡進了學校。”
“屍檢是我在c市的倆學生給做的,就因爲都是男生,險些被死者的爸爸扇了一巴掌。還有個當叔叔的,把人家趕來調解的民警給打了,到現在還在拘留所裡蹲着呢。”
談靳楚安靜聽完,繼續往後翻。
一張張照片映入眼簾,拍的是間三十幾平米的單身公寓,牆壁上掛着各式各樣的獵奇道具。
“這是歐陽晉在死者學校附近租的房子,那邊的同事在其中一條皮質鞭子末端,檢測到了死者的表皮組織和血液痕跡。”
那個女生,去年暑假就是在歐陽晉的咖啡館裡打的工。
“死者的手機也找到了,聊天軟件上,她給歐陽晉的備註是——‘主人’。復讀的選擇,也並非是死者做出的,歐陽晉給她制定的目標是985高校,考不上就去死。”
沈芝蘭懶得點評這個小衆圈子的嗜好,環着雙臂冷聲道:“不排除教唆他人自殺的嫌疑。”
這種違法行爲本來就較難定罪,更何況,歐陽晉這會兒人在島上,要想了解少女跳樓的真相,還得先把人帶回來審一審才行。談靳楚認真看完,放下了手中的資料夾。
“……死者還不到19歲,比他的親生女兒還要小。”
“是啊。”
沈芝蘭倚在桌邊,面無表情地揉了揉痠疼的脖頸,望向窗外:“她跟妙妙一樣,都是7月底的生日。”談靳楚的手指輕輕蜷了蜷,又無力地鬆開。此時此刻,他心中的不平之感越發強烈。
身爲一名國家公職人員,服從安排,在任務中做出犧牲,他沒有一丁點兒的怨言。可他接受不了的是,妙妙要跟他一起上島,把自己的生命,搭給歐陽晉這種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