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辦公室裡,除了其他同事敲擊鍵盤的聲音,再聽不到有人說話。姐弟倆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沉默。末了還是沈芝蘭先開口。

她對那個坐着輪椅去爺爺墓地的小姑娘挺有好感,知道弟弟剛纔醫院回來,便關心了一句:“妙妙這會兒,身體怎麼樣了?”

談靳楚低下頭,從沈芝蘭的視角,只能看到他微微發顫的眼睫。“……不好,一點兒都不好。”

年輕的男警向來以冷靜自制的面容示人,一起生活了二十年,除了小時候把一條肥肥胖胖的蛆蟲扔他臉上之外,沈芝蘭再沒有見到過自家弟弟這般無助。

就連得知爺爺噩耗的那一天,她從解剖室裡出來,站在太陽地裡只覺頭暈目眩、腿腳發軟,還是十六歲的談靳楚紅着眼,一路攙扶着她去了醫院。現在反了過來,弟弟在姐姐面前展露出了柔軟的一面。

他低聲道:

“我推開病房門的時候,差點兒都沒認出來,圓臉都快瘦脫相了,蒼白得嚇人,胳膊細的感覺一碰就折。”

“臂彎處烏青一大片,手背上也全是針眼……姐,你知道嗎,她今天也要同時插好幾根管子,護士一進來,她就害怕得直哆嗦。”談靳楚搖了搖頭,輕聲吸氣:

“前兩天更受罪,劉隊跟我說,那些管子都是紅的,因爲要把她的血抽出來,洗乾淨再給輸回去……明天,她還要做骨穿,針從背脊扎進去抽骨髓,那得多疼啊……”

他實在是說不下去了。

沈芝蘭在嗆人噎人上是行家,輪到安慰人,這張嘴裡就半天蹦不出一枚字眼。想了想,最後只能道:

“別擔心,做骨穿要打麻藥的,不會很疼。”談靳楚苦笑一聲:“但願吧。”女人的手落在他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

留給姐弟倆聊天的時間也沒多少,劉敬天站在門口沖人招了招手,談靳楚立馬起身。他有他的任務,沈芝蘭也有自己的工作。她跟着弟弟一起出了辦公室。

倆人從姐弟到同校師姐弟,再到現在的談警官和沈法醫,一路這麼按部就班地走了過來。

刑警隊的劉思甜還曾調侃,倆人看着生分,其實壓根就沒分開過。“分開”這個詞,範圍可大可小。

小到她父母和爺爺口中的一次出差,幾天就回來;

大到……父母犧牲在與毒犯們的交火中,爺爺自盡於家中臥室。沈芝蘭年幼便早熟,解剖室裡更是見慣了死亡。所以,她也預想過跟弟弟的分開。

法醫雖苦雖累,但很少上前線直面驚心動魄的險境,而刑警就不一樣了。

她到現在都還記得,談靳楚在警校讀大三的那一年,乘公交撞見了有人偷手機,出手將盜竊者擒住時,另一位想要跳窗的同夥急了眼,反手捅了他一刀。

他當時爲了保護一個小姑娘,無法躲避,後腰上至今還留着一處淡淡的疤痕……沈芝蘭頓了下腳步,喊住了要跟隨劉隊上樓的弟弟。談靳楚回頭,言簡意賅地問:“還有什麼事嗎?”

“沒事兒。”

她仰頭看着站在樓梯上的年輕男警,後知後覺。

原來……當初那個被她用蛆蟲嚇得不輕,還硬要強行裝酷的小屁孩兒,現在都這麼高大了。沈芝蘭道:“就是我最近挺忙的,7月份還要去一趟外省出差。”談靳楚不明所以:“嗯,我知道。”“知道就好。”

她擺擺手,“別給我增加工作量了,你跟妙妙,都要從島上活着回來。”“好。”談靳楚彎脣一笑。

劉敬天的刑警隊長辦公室裡,雲豔輝也在,還抱來了一大摞新的檔案資料。“這些都是剛查出來的93名內測玩家的信息。”

劉隊忙得腳不沾地,剛喝了半杯水,就又接着電話匆匆往樓下趕了。雲豔輝便負責給談靳楚講會議內容和警方的安排。

他接過資料翻了兩份。

登島的93名玩家裡,其中還有一對男同性戀人,都是30多歲的年紀,雖然仍是中國公民,但長居國外。

警方查出,他們倆是國內一家代孕機構的幕後老闆,早年更是直接參與過人口拐賣,還與一位孕母的死有着間接的聯繫。另一份資料則被特別標註。

這名玩家頗有名氣,是個職業拳手,剛入行幾年,就上了國內各大賽事的黑名單。

因爲這人的拳下,有過三條人命——他專門在合法的拳擊比賽中,鑽規則漏洞,將隊友打至身亡。算是這批玩家裡戰鬥力、危險係數最高的,需要格外小心。談靳楚將一大摞資料裝進包裡,準備帶回基地。雲豔輝簡要介紹的會議內容,他也都——記下。

“好,我明白……如果談判勝利,我會在軍方趕來安琪島之前,先穩住那93名公民的情緒和行爲。”

這些人一查沒一個乾淨的,他們目前困在島上,通信訊號被屏蔽,稍微聰明點兒的沒準兒都已經猜到,這場遊戲內測就是針對他們的犯罪行爲來的。

所以,談靳楚要做的,不僅是把他們帶回國內接受法律制裁,還要防止他們狗急跳牆、自相殘殺。

畢竟調查資料顯示,這裡頭藏着好幾個反社會人格的玩家。

雲豔輝也清楚他擔負的任務之艱鉅,目光復雜地看着他,好幾度想要開口,最終卻不忍說出一句話。

談靳楚笑笑,“雲姐,不用擔心我,從報考警校的第一天起,我就有這個覺悟。”

他擡腕看了看時間,已經快上午十點了。

“最該擔心的是妙妙,”他說,“你有空的話,就去看看她吧,她最愛吃你做的飯了。”雲豔輝眼眶一紅,“好,我這就回家下廚房。”談靳楚還不忘細心叮囑,“給她做點清淡易消化的。”

“知道了。”

她站在警局門口,送走了要趕回基地繼續特訓的同事,便驅車去了趟菜市場。

妙妙出事的這幾天,雲豔輝他們日夜加加班加點地走訪、調查登島國民的信息,幾乎連去食堂打飯的功夫都沒有,恨不能頓頓泡麪火腿腸。家裡很久都沒開過火了。

雲豔輝拎着魚回家,翻出了煲湯的鍋。

她記得清清楚楚,上回用這鍋,還是妙妙在她家裡吃飯的時候。

手上乾淨利落地切豆腐、洗菜、殺魚,鼻子一酸,眼淚毫無徵兆地就落了下來。她憤憤地一刀拍在魚頭上,心裡怒罵着老天爺不長眼。爲什麼非要逮着一個那麼善良懂事的小姑娘使勁呢?

妙妙這個時間……本該查了高考分數,開開心心地選志願學校,享受無憂無慮的暑假時光的。而不是腿傷未愈,就攤上了白血病,還要去島上跟那個組織裡的瘋子們交涉。天知道他們這幫刑警在看到島上的炸彈分佈圖後,一個二個有多麼絕望。

軍方的人還說,衛星的監測能力有限,目前能感應到射線的位置只有這麼多,至於島上的組織成員有多少人,手裡有多少武器,他們尚且無從得知。

那場會議開完,連遠在高魯木斯的程屹都心態崩潰了。他那邊也有登島的遊戲玩家需要調查,所以不能立馬趕回來。

白天忙完,晚上睡不着就去喝酒,醉醺醺地給雲豔輝打電話,抱着被吵醒的小羊羔,哭得稀里嘩啦:

“嗚嗚嗚雲姐,我真該死啊,都怪我亂立flag,我說讓妙妙等我回去,準保讓她吃上最正宗的犛牛肉乾和奶棗,沒成想……出事兒的不是我,卻是妙妙啊,嗚嗚嗚嗚嗚……”

雲豔輝當時一邊開着車去隔壁市的物證科,一邊氣的罵他:“幹你的活兒去吧,少跟我這烏鴉嘴!”妙妙不會有事的。

她跟談靳楚楚都會平平安安的從島上回來。會治癒腿傷和白血病,會繼續來她家裡吃飯……雲豔輝抹了把眼淚。要往好處想。

妙妙7月份化療以後要吃流食,她得提前學學怎麼做纔好吃。

得益於小云警官的好廚藝,中午飯點,祁妙總算在病房裡喝上了香噴噴且營養豐富的鯽魚豆腐湯。她是個很樂觀的人,味蕾得到滿足,心情瞬間就跟着轉好。

一邊喝着湯,還一邊豎起大拇指,開心地稱讚:“真好喝!鮮的眉毛都快掉了。”

雲豔輝則滿眼心疼地看着她的手背,一開口,差點兒沒哭出來。“怎麼插這麼多根管子啊?”

“就是就是!”

小姑娘跟她同仇敵愾道:“太礙事兒了,影響我左右開弓。”

說着便拿起叉子,捲了一大口麪條往嘴裡送。

“慢點吃,慢點吃。”

雲豔輝給她倒了杯水,“合口的話,我天天來給你送。”

她輕聲道:“護士小姐姐跟我說過了,你要多補充蛋白質,正巧我煲湯最拿手,什麼紅棗烏雞湯、黃豆豬蹄兒湯……保證讓你頓頓不重樣。”到了這個不知道還能活着吃幾頓的時候,祁妙也不再推脫。她笑眼彎彎:“哇,那我可真是有口福了,謝謝小云警官。”雲豔輝的鼻腔裡又開始酸的難受。

她擡手摸了摸小姑娘光澤漸消的頭髮,細細軟軟的,讓人不自覺就放柔的動作。“化療……是不是還得剃成小光頭啊?”“是呀。”祁妙喝着湯答。

“那到時候,小云警官也陪你一起剪頭髮,好不好?”“不用不用。”

她搖了搖頭,“剪頭髮又不是什麼遭罪的事兒,非得讓人陪着,而且我老早就想過推個板寸了呢。”祁妙美滋滋地補充道:

“方便又省事,真想臭美的話還能戴假髮,今天帶個紅的,明天帶個綠的,多好。”她其實想說,剃成禿頭可比在島上炸成灰強太多了。但這句話顯然不適合講給面前的女警姐姐聽。她放下勺子,拉了拉雲豔輝的手。

“小云警官,要不18歲生日禮物,你就送我一頂假髮吧?”

“……好,”雲豔輝重重點頭,“我給你多買幾頂,讓你髮型也天天不重樣。”“嗯,”祁妙抿脣一笑,“那我就提前謝過了。”

一頓飯結束,祁妙抹抹嘴巴,臉色又嚴肅了起來。她問收拾餐具的雲豔輝:

“小云警官,那個拘留所裡的阿姨,答應跟我進行視頻通話了嗎?”雲豔輝動作一頓,嘆了口氣。

“我們替你轉達的那天,她是拒絕的,她說該聊的都聊過了,讓你安安心心生活,沒必要在找她。”“可後來聽說你一直昏迷不醒了,她才鬆了口,答應等你醒過來,再考慮視頻通話的事。”

祁妙眼睛一亮,“那就有戲啊,小云警官,你能不能幫我問問?”

雲豔輝並不贊同,“妙妙,你現在應該好好休息,不要再爲我們的工作分神了。”“我這是爲了我自己呀。”

祁妙振振有詞,“那個阿姨對我態度不錯,也願意多告訴我一些信息,她算是我瞭解那個組織的唯一人脈了。”“上島之前,如果能多知道點兒那個組織的底細,談警官談判的勝算也會更大一些,你說對不對?”“好吧,那我給劉隊打個電話。”

雲豔輝並沒有提起這幾天審訊的困難重重,而是選擇順着她。

劉隊那邊也把妙妙的請求看得很重,只要她開口,就會想方設法幫着實現。所以他立馬放下手頭工作,親自開車去了趟拘留所。

一個小時後,雲豔輝手機上收到條消息。

她衝病牀上的小姑娘點點頭,“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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