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他釘好最後一顆釘子,起身看向童心晚。
童心晚一直捂着被敲疼的手指,安靜地坐在一邊。
自打她來到他身邊,她這是第二次表現得這麼安靜。第一次是她生日,她一個人抱着一大碗炒飯坐在露臺上吃,一大勺一大勺地往嘴裡塞,好像有幾個月沒吃過飯一樣。他當時就很震動,小小的身子裡,藏了一頭什麼樣的小獸,可以幫她吞下那麼多的食物。
但他很快就弄明白了她的舉動,她要填滿的不是她的胃,是她無依無靠的心臟,是她被擠壓得快無處可安放的勇氣,是她對現實的畏懼,是她奔波一天下來毫無收穫的沮喪……
他和童心晚的父親,那是死對頭,原因複雜。童心晚的父親可以用無恥兩個字來形容,但他在童心晚面前,絕對是好父親。除了他出事之前讓人大跌眼鏡的,要把童心晚送去換錢的舉動。他毫不懷疑,若童父未死,童心晚現在已不知道送去誰家了。依着他對童心晚百般的寵愛,童心晚會爲他犧牲一切的。
“我看看。”他朝童心晚伸出了手。
童心晚遲疑了一會兒,把沾滿了泥和機油的手指遞給他。
腫了,像個小蘿蔔。
這半年來,她總是受傷。她的父親教她做一個小公主,沒教她怎麼在社會上生存。可能他是打定主意要維護她一輩子的,可惜了,人性深處自私還是讓她父親選了一個最不光明的辦法,拿她去換生存。
他一向對童父的作風都是嗤之以鼻的,不願意結交。幾年前在北方工廠,莫遠煒病了,他代替莫遠煒去了趟北方工廠,想弄清楚火災的原因。畢竟他纔是所有產業的實際控制人,這責任他責無旁貸。
當晚,他和童父在一個女工家裡撞見了,二人對火災中的疑點起了爭執,童父氣急敗壞,居然舀了一瓢潲水對他當頭澆下。這次之事過後,他再沒搭理過童父。那次事故因爲各種原因,各種勢力博弈,被硬生生按下了。
現實就是這麼殘忍。
“過來洗洗。”他拉起她,牽着她往水池臺邊走。
擰開水龍頭,拿清水和香皂給她洗手。
她的白裙子又弄髒了,黑一片,青一片的。雪色的手臂上也髒了,還被木架子硌出了好些青紅的痕跡。
這回不用她表演自我掐傷,自有木頭架子幫她。
她垂着眸子,小聲說道:“莫越琛,我們別來往了,我不會再煩你了。”
莫越琛抓着毛巾給她擦臉,捂到臉上,左右上下抹過了,再給她擦脖子,擦得她的腦袋左右搖晃。
“我和你說話呢!”童心晚躲了兩下,擡頭看他。
你看,他總是這樣的完美,就算衣服上沾了灰塵,那也像王袍上落了光斑,是加分項。不像她,動不動就狼狽到像個從泥淖裡打過滾的小狗兒,只會伸着舌頭喘氣。
她突然就想,爸爸這麼多年對她毫無顧忌地放養,到底是想讓她養尊處優,還是要讓她一無是處,到了關鍵的時候,只能聽他的安排,嫁入高門,換來門楣榮耀?
不,爸爸不是那樣的人。一定是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一定是急得糊塗了……她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飛快地抽回了手。
“一輩人只管一輩人的事,過去的就讓它過去。現在去換衣服,睡一覺。”莫越琛洗了手,轉頭看她。
童心晚腳尖互相蹭了蹭,小聲說:“好,我記住了。你回去吧,謝謝你幫我修車,謝謝你這段時間容忍我,謝謝你沒揭穿我的醜事……”
“你有什麼醜事?”莫越琛擰擰眉,掐住了她的下巴。
童心晚眯了眯眼睛,輕聲說:“總之,我以後不會纏着你了,也不想高攀。我要是一輩子真的只能像這樣活,我絕不再去你面前。我要是能靠自己活出名堂,我再去追求你……如果我能快一點,你還沒結婚的話……我還會去找你的。”
“你是灰太狼?別鑽牛角尖,好好睡覺去。”莫越琛沉聲道。
“你回去唄……我會睡的。”童心晚抹了一把眼睛,輕聲說:“我身上髒死了,要先洗一洗,洗完就睡。”
莫越琛轉頭看向院子一角新搭的小棚,裡面安放的是那隻浴桶。
像這種四合院,整個鄴城只有這一片還留存着。鋼筋鐵骨早就攻佔滿了絕大部分的空間,這些時光留下來的青磚黑瓦即被灰塵湮滅。
莫越琛很少涉足這片區域,之前這麼多年還沒有最近一段時間來得多。
就像野獸,都有自己的活動空間,莫越琛纔是真正的養尊處優。晚來得子,老人偏愛,甚至怕他去世之後,長子會謀劃次子該得的,立下了那樣不可思議的遺囑。
他從小就知道了如何保護自己,防備別人,這和童心晚完全不一樣。童心晚是誰也不防,對她好的人,她就貼心貼肺貼心貼錢地回報。她喜歡的人,就全心全意地付出。
莫越琛看着眼睛和小臉一起紅腫了的童心晚,心裡頭痛了痛。
他伸出手掌,順着她發燙的小臉輕輕撫摸了幾下,低聲說:“去睡吧,我在這裡陪你。”
“我不要你陪……”童心晚堅決搖頭,“你不要總是看到我丟臉的時候。”
“沒什麼好丟臉的……”
“還要怎麼丟臉?我以爲他是最愛我的人,沒想到我也是他的一件貨物。”童心晚哽咽着說道。
“人在被逼走投無路的時候,難免會想出一些平常不敢想的事。”莫越琛擰了擰眉,他居然爲童父說話,這讓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莫越琛,我真不想看到你們一家人了,你出去吧。”童心晚推着他往外走,小聲說:“你讓我以後怎麼面對你哥,你嫂,還有莫謙凌,你們都知道這件事……”
莫越琛被她推得退了好幾步,她犟起來,跟頭小牛似的。
“莫越琛,我不想灰頭土臉的,再給我一點時間。我可以做到,你先別找別人,你等等我唄……”她擡起小臉,輕輕地說道。
“我找誰去?你回去上學,這個月好好把腿養好。”莫越琛握住了她的腰,把她往面前拖。
“我在攢學費呢,已經何嘗一年了。”童心晚現在後悔死了要進舞蹈系,燒錢系。
“學校裡的事我會處理,學費我給你交。”莫越琛沉聲道。
“不用你交,我兩三個月就能攢起來……”童心晚的臉更燙了。
她就不想和他提這個錢字!不是她矯情,這麼一來,她真的覺得自己把自己給賣了。談戀愛就是談戀愛,一個勁地拿他的錢,那叫包、養!她若連這麼點兒尊嚴也沒了,以後怎麼擡頭?他要是不高興,隨時能甩臉色給她看,她敢出聲嗎?
“下個星期就回去準備報名的事,我送你回去。”莫越琛語氣有些嚴厲了。
“我不!”童心晚搖頭。
“你和我倔什麼?就你這樣能找到什麼好工作?去酒吧跳舞,還是繼續當禮儀跑業務?那就現在訂票,現在送你回去。”
“你就是要把我丟回去嗎?我現在回去能怎麼辦?我不想聽人家嘲笑我。難怪爸爸那個朋友,那個大胖子,總說我就應該陪他睡……爸爸肯定也和他說要把我賣給他的事了……”童心晚急了,一把掙開了他的手,逃回了房間。
“那就轉校好了,轉過來。自己挑個專業。”莫越琛站在門口,手推在門上。
童心晚轉頭看窗子,那隻大黃貓又來了,跳到了窗臺上,伸着爪子洗臉,威風凜凜地喵喵叫。
動物尚且能過得自由自在,她怎麼就總是陷在這些怪圈裡,掙不出去呢?
爸爸到底留了一個什麼爛攤子給她?她掃了半年,還是一地污泥。
“莫越琛……”童心晚央求道:“我想安靜地睡會兒,你不要說了好不好?”
莫越琛收回手,走到窗子邊上看她。
她光着腳站在小牀邊,烏髮凌亂地披在肩上,惶恐不安地隔着玻璃看着他。
他現在說什麼都沒用,童心晚被打擊到了,她還沒緩過神來。站了會兒,他轉身往外走。
童心晚軟軟地坐到牀上,低聲說:“他是我爸爸,我愛他。我睡會兒就好了。”
她倒下去,扯着被子矇住腦袋。
這大半年下來,只有爸爸倒下去的那個星期她像這樣慌亂過,平常受再多委屈,也能很快滿血復活。這次不一樣了,她的血槽盡空,無處補血。那個一直做爲她的動力的父親,形象已轟然倒塌。她像個鬥士一樣活着,是想讓在天堂的父親看到,她可以照顧好自己,讓他不必擔心。
現在倒好……
她深深地吸氣,小聲說:“想想也挺值錢的嘛,三百萬。莫遠煒你這個摳鬼,三百萬都不捨得。幫幫我爸爸又能怎麼樣?活該你找不到我這麼漂亮的女孩子……”
又呆怔了好一會兒,她捂住了臉,幽幽地嘆了聲氣,“我恨你,爸爸……”
——
莫越琛坐在車裡,耳機裡是衛東的聲音,提醒他回去開會。
“不開了,推幾天。”他深吸了口氣,沉聲說道。
掛了電話,他又打給了漫話網站的老同學。
“蕭栩,心晚的漫畫,不要透露半點消息出去。”
“奇怪了,別人都屁顛顛地捧去討女朋友歡心,你怎麼還捂着?”蕭栩好奇地問他。
“怎麼這麼多爲什麼……ACC的IP能查到嗎?現在不是都搞實名制?”他問。
“我一個漫畫網站,我讓讀者搞實名制,我不想辦下去了啊?一個人註冊幾十個賬號我都管不着。而且現在有些作者爲了點擊率還會去網上買號來刷數據,這些我都管不過來,我還實名制。”蕭栩說道。
“把IP給我發過來,我讓自己人去查。”莫越琛眉頭緊了緊,沉聲說道。
“你來參加同學聚會,我就給你。”蕭栩笑嘻嘻地提條件,“哥幾個有些日子沒見了吧?你給個面子,我們也能聊聊心晚的漫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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