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 方孝孺也配寫史?

看到那密密麻麻的筆記,方孝孺卻並不覺得意外,有的只是興奮。

唯物學本就是陳景恪最先提出來的,他對這方面自然非常瞭解。

甚至不排除他已經有一套成熟的唯物學思想,只是出於某些原因沒有拿出來。

他能寫出這些心得,纔是正常的。

不寫,只有一個答案,那就是不想給意見。

方孝孺剛把書寫成,就迫不及待的送給陳景恪。

並不是爲了炫耀什麼的,而是真的希望得到指點。

怎麼說呢。

陷入瓶頸的,又何止是陳景恪一個人。

他方孝孺也同樣陷入了瓶頸,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

正常來說,通過學習積累實現質變,是最常用的辦法。

但那是沒辦法的辦法。

有捷徑可走,爲何要用笨辦法?

陳景恪無疑就是他的捷徑。

事實再一次證明,他的想法沒有錯,陳景恪對唯物學確實有着一套自己的認識。

接過筆記,他就迫不及待的翻看起來,越看就越是激動。

“好,好,好……精彩……景恪不愧是你啊……”

看着看着,他突然發現後面沒了,心中急的和貓爪子撓的一樣:

“後面呢?”

陳景恪無語道:“這書到我手裡才幾天,剛剛研究到這裡。”

方孝孺這才反應過來,戀戀不捨的將筆記放下:

“哎,早知道,我就早點將書寫出來給你送過來了。”

陳景恪笑道:“現在也不算晚,有很多地方我也一知半解,正好你回來了,給我講一講吧。”

方孝孺頷首道:“我也有很多疑問想向你請教……”

於是,兩人就各自將自己的疑問提出,另一個人做問答。

葉雲流很知機的找來筆墨開始記錄,這可都是寶貴的第一手資料,必須要記好了。

放在洪武十五年剛入宮那會兒,陳景恪是絕不敢如此深入的,和他探討學問的。

無他,底蘊不夠怕露底。

經過這麼多年的學習,他的短板也漸漸補了上來。

再加上超越時代的見識,完全能和方孝孺論道而不落下風。

這種探討,不只是對方孝孺有幫助,陳景恪自己也收穫匪淺。

尤其是關於如何用華夏文化重新解釋唯物學,他也有了更加深入的理解。

這種理解反饋到大同世界的架構上,讓他產生了很多想法,之前的瓶頸鬆動了許多。

當然,他們也沒忘記那三百多朝鮮國學子。

方孝孺抽空回去正式成立了書院。

名字很簡單,伊水洛水各取一字,伊洛書院。

表面看很正常,然而陳景恪卻看出了其中的內涵。

宋朝理學大家程頤,曾經在洛陽建立過一所書院,名爲伊川書院。

所以伊洛地區還有個‘理學名區’的美譽。

方孝孺在這裡建書院,還取名叫伊洛書院,無異於騎臉輸出。

或者說,他自己有沒有這重意思並不重要。

別人看到這個名字,是定然會多想的。

以他的智慧,不可能想不到這一點。

明知會被誤會還要用這個名字,要說他不是故意的鬼都不信。

對此陳景恪只是笑了笑,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開玩笑,培養方孝孺的目的就是分裂儒家,打擊理學的地位。

方孝孺這麼積極主動,正是他想要看到的,怎麼可能會反對。

書院建好之後,那羣朝鮮學子就開始摩拳擦掌,迫不及待的想要發出自己的聲音。

然而方孝孺卻讓他們先熟悉一下環境,適應大明的生活。

如果有族人遷徙到大明的,也可以試着聯絡一下。

這麼做,還真不是敷衍他們。

事實上大明收復朝鮮後,進行了數次大規模移民。

尤其是權貴、官僚和讀書人階層,更是被半強制的遷徙了很大一部分力量過來。

可以說,幾乎家家戶戶都有親戚被遷徙到大明居住。

現在他們到大明來遊學,還真有必要和族人聯繫一下。

但很顯然,這並不能安撫住那羣朝鮮學子,他們依然希望方孝孺趕緊站出來打響第一槍。

方孝孺只能告訴他們,唯物學還有缺陷,現在正和陳景恪一起研究完善。

這一下,這羣朝鮮學子不願意了。

唯物學可是他們的驕傲,還沒出場就被阻擊了,怎麼可能。

方孝孺倒也沒有隱瞞,直接告訴他們,他發現唯物學本就是受到陳景恪的影響。

現在小有所成,自然要和對方討論,被對方發現缺陷也是很正常的。

直到此時,跟隨而來的那二十名學者,纔想起方孝孺之前確實說過,他入門唯物學是被別人開的光。

但這個解釋,依然無法讓朝鮮學子們接受。

尤其是當他們得知,陳景恪今年才二十歲,更是無法接受。

換成一個七八十歲,甚至四五十歲的大儒,他們都能理解。

六七年前陳景恪才十二三歲,怎麼給方孝孺開光?

就算是天才,那也要有個限度吧。

當然,他們聽說過陳景恪的大名。

被很多人譽爲亙古第一天才,參與設計了大明的各項制度變革。

但那只是政治智慧,做學問是不一樣的。

十二三歲就能悟出唯物學,這怎麼可能。

關鍵是,如果他真的懂爲何不發表相關文章?反而要把功勞讓給別人?

方孝孺無奈,只能找陳景恪商量辦法。

陳景恪一聽,這好辦。

跟隨你一起來的除了三百學子,還有二十名學者。

讓那二十名學者輪流過來旁聽就行了。

方孝孺大喜,立即去安排旁聽事宜。

其實這也是他的本意,讓人來旁聽是最好的辦法。

可是,旁聽論道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在討論的時候,都會拿出真才實學,會暴露真正的學問。

很多人並不希望被太多人旁聽,尤其是被外人旁聽。

方孝孺知道陳景恪不是藏私之人。

但人家大度是人家的事情,你拿着別的大度當理所應當,那就是不會做人。

所以,他不能直接提這個建議,只能旁敲側擊的去問。

事情也確實如他所料,陳景恪並不在乎這些,直接就決定讓人來旁聽。

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

先是來了五個朝鮮學者旁聽,一天下來五人徹底心服口服。

他們回去將所見所聞告訴其他人,卻依然無法讓衆人相信。

第二天又換了五個人,結果還是一樣。

這些旁聽的人還做了筆記,學子們發現,之前需要師長手把手教才能理解的知識點。

自己竟然能通過筆記自學了。

這意味着什麼,他們自然明白。

至此,這羣來自朝鮮的讀書人徹底服氣。

之前因爲唯物學生出的那一點驕傲情緒,也被打的消散一空。

果然不愧是中央天朝,人才輩出。

如此妖孽般的天才,也只有天朝才能出現了吧。

之後這些人就老實了,開始潛心學習,再也不提打出一片天地的事兒。

不過他們也聯名請求,希望准許他們派人每天去旁聽。

陳景恪自然沒意見,不過在之後的探討中,他絕口不提大同世界的事情。

眼下這算是大明的最高機密,知道的人兩隻手都能數得過來。

是絕不能提前暴露出來的。

——

且說外界,《遼東書》編成和方孝孺歸來,引起了不小的關注。畢竟作爲儒家叛徒,當年他可是噴過很多人的。

至今,‘脫了褲子再說話’還廣爲流傳。

當初他爲了幫朝廷穩定人心留在朝鮮王國,中原的儒生可沒少嘲諷。

什麼被嚇跑了,什麼中原再無其容身之地云云。

方學在朝鮮取代理學成爲顯學,依然沒有引起儒生們的重視。

方孝孺這個叛徒被攆出中原,卻在朝鮮成爲文宗,豈不正說明朝鮮乃蠻夷小國學藝不精嗎。

邏輯直接閉環了。

現在這個叛徒竟然還敢回來,還帶着幾百徒子徒孫,簡直太猖狂了。

尤其是當他們得知,方孝孺建了一座書院,還取名叫伊洛書院,更是憤怒。

這簡直就是挑釁。

很多人都在摩拳擦掌,準備給他迎頭痛擊。

但仔細觀察就會發現,最積極的是年輕一輩的儒生。

年齡稍微大一點,經歷過當年方孝孺嘴炮洗禮的老人們。

都只是躲在後面喊喊口號,沒有幾個真正願意往前衝的。

只是方孝孺根本就沒有給他們這個機會。

從遼東回來先去朝廷覆命,然後就去了陳景恪家裡,說是要交流學問。

給那些儒生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去陳景恪家門口鬧事兒啊。

不過這並不妨礙他們針對方孝孺。

找不到你本人,還不能去你的書院?

把伱書院大門上的匾額摘了,看你能不能沉得住氣。

然後他們就發現,這個匾額還摘不得。

因爲那踏釀的是老朱的親自題字。

老朱的兇名自不用多說,現在別說摘匾額,連找書院麻煩都不敢了。

事情到了這一步,他們也只能在口頭上對方孝孺進行打擊。

很多人開始寫文章進行指指點點,比如把他之前的文章拿出來進行批判。

還有就是《遼東書》,也成了他們攻擊的對象。

這種道德敗壞的人,怎麼配寫史書?

作爲一部正史,朝廷自然是很重視《遼東書》的。

畢竟,這是華夏大融合的一次嘗試,其經驗對朝廷非常的重要。

如果這一次能成功,那以後大可以用相似的手法,來爲大融合創造理論基礎。

正因爲重視,朝廷更不希望這部書出問題。

爲了防止裡面有什麼違禁的內容,必須要讓人進行全方位審覈。

這個工作自然落在了翰林院的頭上。

而翰林院最多的就是儒生。

他們可不管朝廷的什麼計劃,對這部史書展開了全方位批判。

什麼史料不詳,什麼杜撰內容過多……最大的問題還是主體思想上。

史書的發展經歷過幾個階段。

首先是先秦時期,那時候的史官是世襲的,記載內容的真實與否關係着家族榮耀。

要是哪個史官敢胡編亂造,會被整個圈子鄙視,國君也不會用你。

子子孫孫都會揹負罵名。

所以,當時的史官記史的標準是真實,看到什麼就記錄什麼。

非萬不得已,不會選擇胡編亂造。

最著名的莫過於齊國的太史兄弟了,爲了一句‘崔杼弒其君’先後赴死。

維護了史官的尊嚴,同時也維護了家族的榮耀。

等到秦朝大一統之後,史官這個羣體被廢,史書的編寫就變得很私人了。

《史記》、《漢書》都是私人編寫,裡面難免摻雜了大量的個人喜好。

《史記》是個人特色最鮮明的一部史書。

《漢書》也是私人編寫,只是‘主旋律’的氣息就比較濃烈了。

但直到這會兒,史書的編寫標準依然是儘量符合真實。

後來朝廷也漸漸注意到這一塊,開始官方修史。

尤其是爲前朝編寫史書,成了繼任朝代必做的事情。

繼任朝代爲前朝編寫史書,自然會‘有所’刪減和側重。

關鍵是,史官從世襲變成了臨時官僚。

史書編寫的好不好,內容真不真都不重要了,皇帝滿意纔是首要標準。

結果可想而知,真實性方面大打折扣。

方孝孺主持編寫的《遼東書》,是帶有強烈政治目的的。

前面說過,內容六分真,三分推測,一分假。

現在這些推測和虛構的內容,自然就成了儒生們攻訐的地方。

而且,方孝孺本身還是個唯物論者。

整本書的風格,基本拋棄了天命觀,偏向於人民史觀。

比如有天災了,別的史書會說國主失德。

或者強行和當時發生的某件大事,牽強附會在一起,強行解釋稱蒼天示警。

遼東書就直接說,天災人禍是正常的,和什麼天意沒關係。

如果災害造成的後果特別嚴重,那是地方豪強掣肘朝廷賑災,導致受災嚴重。

同樣的災害,另外一個君主就做的很好。

可見,天災雖無法避免,卻可以通過有效的賑災手段,將損失降到最低。

還有一些其他的事情,在觀點上完全是遵照了客觀規律去寫的。

這種論調,自然不符合現在的主流觀點。

因此,那羣儒生將這部書批判的體無完膚。

總之一句話,方孝孺也配寫史?

這麼大的事情,朱標豈能不知道,又是氣憤又非常無奈。

不過他不是老朱,並未發脾氣。

而是下旨將這部遼東書給收了回來,換了一批自己人去審覈。

其實到了這一步,他已經知道這本書沒有什麼原則性的問題了。

否則儒生們不會只抓着僞造和主旋律進行抨擊。

之所以還讓人審查,不過是出於謹慎罷了。

皇帝竟然護着這本書,儒生們對此自然極爲不滿。

紛紛上奏說有問題,必須重新編寫。

方孝孺那個沽名釣譽的傢伙,必須打倒狠狠批判,要剝奪他的進士身份和所有榮譽。

對此朱標很是頭疼。

陳景恪得知此事後,卻一點都不擔心,提議道:

“元史編寫的很倉促,其中多有錯漏。”

“既然翰林院的官吏,對寫史書這麼有心得,就讓他們重新修繕一下吧。”

朱標一聽,也覺得這是個好辦法。

老朱建立大明之後,爲了宣示自己正統的身份,很倉促的就編寫了元史。

向天下人宣告元朝統治的結束,現在天下是我大明的。

有蓋棺定論的意思。

因此,《元史》的質量是非常差的,有必要重新修繕一下。

於是朱標就下旨,翰林院重新修編元史。

並且還暗示,你們不是說遼東書不行嗎,那你們自己編一個看看。

別到時候質量還不如遼東書。

這下那羣儒生忍不下了,立即接下了這個活兒。

朱標的耳朵根子這才清淨下來。

陳景恪的生活再次恢復了平靜。

每天上午在家裡和方孝孺談論唯物學,下午去宮裡處理一些政務,順便給大家上上課。

而也就在這個時候,一封八百里加急密信,從淡馬錫發出送往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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