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最希望方孝孺趕緊回來,這事兒還真不好說。
但陳景恪肯定是其中之一。
一來是方孝孺唯物學小成。
通過書信交流,他大致瞭解了方孝孺的這套理論的基本情況。
雖然有其侷限性,但確確實實是正兒八經的唯物思想。
最關鍵的地方在於,雖然都是唯物學,和前世照搬西方哲學理論不同的是。
方孝孺的唯物學,是在華夏傳統文化的基礎上推理出來的。
他將諸子百家思想裡,關於唯物學的思想全部摘出,化用到了自己的唯物學裡。
是原滋原味的華夏哲學思想。
這是前世無數中國哲學研究者,想做而未能做到的事情。
倒不是說編寫一套這樣的理論有多難——事實上也確實不容易。
可那麼多學者,真要下功夫去做,肯定能做到的。
爲什麼沒人去做?
因爲西方哲學思想已經深入人心,你編出來了別人也不認。
在全球化思潮下,中國強行這麼搞,就是自絕於世界民族之林。
這就是現實,只能暫時妥協。
這種情況,普遍存在於哲學、經濟學、社會學等領域。
教材都是照抄的西方論著,怎麼可能教出獨立的思想來?
這就是話語權。
想擺脫西方話語權的影響,只有一個辦法。
變強。
等強到全世界都要傾聽你的聲音,才能在這些領域擺脫西方話語權影響,發出屬於自己的聲音。
前世,中國經過數代人的努力,終於見到了曙光。
但在這個世界,情況反過來了。
全世界都要傾聽大明的聲音,可是大明卻缺乏相應的思想體系。
總不能拿着程朱理學,去爭奪話語權吧?
那不是鬧嗎。
道德經之類的書籍確實很深奧,可正因爲太深奧,除了深入研究華夏文化的人,有幾個老外能看得懂?
方孝孺的唯物學,相當於是在浩瀚的華夏文化裡,梳理出了一條線。
大大降低了推廣的難度。
不過這一切都只是計劃。
具體情況如何,還要等和方孝孺面談,詳細瞭解過他的思想後才能決定。
其二,大同思想陷入了瓶頸。
究其原因,還是他自身對華夏傳統文化了解不夠深。
雖然已經在惡補,可很顯然,他這方面的天賦並不算突出。
別說是和方孝孺這樣的天才相比了,隨便拉出來一個三榜進士,天賦都比他強。
有句話叫勤能補拙。
如果他能潛心研究,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後,也不是做不到。
然而,他肯定不可能這麼做。
請外援就成了唯一的辦法。
唯物學小成的方孝孺,就成了最好的選擇。
這兩個想法,他沒有告訴任何人,連方孝孺都沒說。
他對方學瞭解還不深,且還不瞭解方孝孺自己的想法,貿然去說此事很可能會弄巧成拙。
一切等和見到人,當面談過後再說。
所以,接到方孝孺返回中原的消息,陳景恪自然是非常高興的。
正準備去迎接,卻又得知他並未跟隨使節團一起回來,而是探訪朋友去了。
這讓陳景恪很是無奈。
不過還好,方孝孺還是很懂事的。
給他寫了一封信,並送了一整套的方學書籍。
信中主要說了兩件事情。
一件是關於解縉的,經過交流他發現這也是個人才,學問深厚且不迂腐。
希望將他拉入己方陣營。
陳景恪自然知道解縉是誰,更知道他的學問。
只是沒想到,方孝孺竟然和他成了好友。
果然是時也命也。
對於方孝孺的打算,陳景恪倒也不反對。
如果解縉真的能接受唯物學,並願意加入小圈子,對他們來說真是如虎添翼。
至於貶謫的事情……對於他陳大伴讀來說,調個把人進京的面子還是有的。
前提是解縉要符合要求。
第二件事情,是那三百高麗學子,讓陳景恪妥善安排。
事關人才掠奪計劃,陳景恪自然不會拒絕。
事實上安排這些人不費任何功夫。
洛下書院旁邊早就建好了一座書院,直接讓他們入住就可以了。
至於什麼時候開學,那就是方孝孺自己的事情了,陳景恪不會越俎代庖。
不過作爲地主,他還是要親自露面,去見一見這些來自朝鮮王國的讀書人的。
就連朱標,都很關注這些人,特意叮囑道:
“這些人的境遇,將會影響更多人,一定要將他們照顧好。”
陳景恪沉默了一下,說道:“送到嘴邊的東西不香,正常對待就足夠了。”
“甚至給他們一點壓力,反而能激發他們的鬥志。”
他倒不是反對優待外來人才,而是當前的大明不需要。
你強的時候,門檻設置的越高,人才就越喜歡往你那裡去。
你弱的時候,就要降低門檻主動邀請人家過來。
很多人不明白,爲何要補貼外來人員?
很簡單,因爲咱們弱。
還因爲咱們一直被針對,想和別人和平共處都不行。
敵人在逼迫着你搞對抗。
在話語權被壟斷的情況下,只能通過補貼把人吸引過來。
這些人學習中國文化,自然而然的就親近中國。
等他們學有所成回到自己的國家,就會影響更多人。
這對本國人才自然不公平。
可沒辦法,誰讓咱們處在弱勢一方呢。
必須想盡一切辦法發出自己的聲音,否則永遠都要活在別人的聲音裡。
有志者事竟成,上一世經過數十年的蟄伏,終於看到了曙光。
這一世不同。
現在的大明是強勢的一方,而且是絕對強勢。
從文化到科技,再到經濟、軍事等等方面,全方位的強勢。
自然沒必要降低門檻。
相反,還要擡高門檻,讓國外的人才覺得能進來是一種榮譽。
讓他們覺得,這個門檻就是龍門,跳過來的纔有機會成龍。
如此,真正的人才纔會踊躍的往這邊擠。
這些人才留在大明,能爲大明的建設添磚加瓦。
回到自己的國家,也是第一等的人才,將會出現在各個重要位置上。然後通過他們的一身所學,爲華夏的大融合計劃貢獻力量。
這套路是不是很熟悉?
沒錯,就是歐美的套路。
華夏文化的底蘊更深厚,不是歐美能比擬的,實施起來效果會更好也更加無解。
——
露了一次面,將朝鮮國的這些人安排妥當之後,陳景恪就閉門研究起了方孝孺送來的那套書籍。
連每日一次的課都不上了。
朱標知道他的計劃,也知道他面臨的困境,很爽快的就批了假。
好好研究,不要操心外面的事情。
陳景恪先是粗略了讀了一遍,大體的瞭解他這套思想體系的情況。
結果可以說有喜有憂。
喜的是,這確實是唯物思想,也確實是以華夏思想爲根基推理出來的。
是地地道道的華夏味兒。
但缺點也很多,陳景恪認爲最大的缺點是獨立性太差。
想要學習這一套學說,就必須先了解百家思想。
陳景恪自己讀,好多地方都一知半解,更遑論是沒有華夏文化功底的人了。
准入門檻太高,在推廣方面就會受到極大的限制。
陳景恪將這一點記了下來,等方孝孺回來和他商量一下,降低准入門檻。
至少能夠讓普通人無障礙的學習。
真正想吃哲學這碗飯的人,再來深入研究華夏文化。
接着他就從頭再次研讀,這次速度就很慢了,逐字逐句的研究。
還將諸子百家的典籍搬過來,兩廂對照着看。
此時他無比懷念搜索引擎,想找啥輸入關鍵詞就可以了。
現在還要手動去翻書。
知道是哪一本書裡的內容還好,有些知識點很冷僻要翻找許久。
大量時間被浪費在了翻書上。
不過這麼做也有好處,翻書的過程也是學習的過程。
通過翻書,讓他對百家思想有了更全面的瞭解。
他不只是單純去學習方孝孺的唯物學,同時還會回憶前世學過的相關知識。
雖然他不是研究哲學的,但只要接受過系統的教育,多多少少都會學到一些相關知識。
這些知識在前世很大衆化,在這個時代那就是領先的。
將其中和方孝孺思想相關的部分,作爲讀書感悟寫在夾縫裡。
有些觀點和方學相似,有些則是相悖。
但不論是相似還是相悖,都能提供一個參考,幫助方學更快的完善。
時間過的很快,眨眼就是半個月。
這天陳景恪整埋頭研究,有僕人來報,方孝孺來訪。
方孝孺?
陳景恪從書堆裡擡起頭,眼神有些茫然。
頓了一下才清醒過來。
方孝孺?
你踏釀的終於回來了。
他噌的站起身:“快帶我去迎接。”
那僕人看着衣服皺巴巴、頭髮也亂糟糟的他,提醒道:
“您要不要整理……”
話還沒說完,陳景恪已經走遠,壓根就沒聽到。
他無奈之下,只能小跑着跟了過去。
陳景恪一路來到大門外,遠遠就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哈哈……希直兄,你終於捨得回來了。”
方孝孺看着他邋遢的樣子,非但沒有覺得被輕視,反而很是感動。
他已經聽說陳景恪閉關在研究自己的書。
現在肯定是聽說自己回來,連儀表都沒有來得及收拾,就出來迎接了。
“哈哈……我景恪,真是想煞爲兄也。”
“這話伱還是留着對嫂夫人說吧。”陳景恪走到他身邊,上下打量着說道:
“滿面紅光,一看就是春風得意啊。”
方孝孺笑道:“誒,不盡然。景恪你不修邊幅,不也一樣春風得意嗎。”
陳景恪看了一下自己的衣服,這才察覺到出來的太着急,就說道:
“那也是你的責任啊,這麼多年都沒回來。”
一旁的葉雲流非常的羨慕,這纔是知己啊。
兩人說笑了兩句,方孝孺指着他說道:
“景恪可還記得他?我那弟子葉雲流,你們之前還有過過節呢。”
葉雲流上前一步鄭重行禮道:“之前多有得罪,還請陳伴讀原諒。”
陳景恪說道:“過去的事情了,還提他做甚。”
“希直兄經常在信裡提到你,言是難得的人才。”
“好生跟隨他學習,莫要讓希直兄和九泉下的葉老先生失望。”
之前的恩怨如此輕易就揭過,葉雲流心下鬆了口氣的同時,也更是爲陳景恪的心胸感到敬佩:
“謝陳伴讀鼓勵,我一定好好跟隨老師學習。”
之後陳景恪就直接邀請方孝孺去了書房,不過並沒有直接討論學問,而是問起了解縉的事情。
方孝孺就將所見所聞講了一遍,並說道:
“解縉紳學問深厚,務實而不迂腐,目前看來確爲大才。”
陳景恪點點頭,說道:“他對新學問有何看法?”
方孝孺讚道:“這就是我說他務實的另外一個原因,他眼中沒有新學舊學之分,只有優秀的學說。”
陳景恪很是驚訝,要知道解縉從小飽讀四書五經。
這種情況下,竟然沒有被舊學所束縛,實在難得。
不過想想也對,前世他可是主持編纂了第一部百科全書《永樂大典》。
又怎麼可能是那種被固有學問束縛住的人。
想到這裡,他頷首說道:“將他調回來容易,只是你準備讓他去哪個衙門?”
方孝孺說道:“自然是回翰林院,他的能力就應該去鑽研學問,治理國家大材小用了。”
陳景恪失笑道:“你這麼說,他會同意嗎?”
方孝孺笑道:“這可由不得他,有你陳伴讀在,想讓他老老實實做學問還不容易。”
陳景恪無奈的道:“你還真是……算了,先將他弄回來吧,別的事情以後再說。”
其實陳景恪心裡已經有了決定。
編寫一部百科全書,這個想法最早源於朱元璋,只是他沒機會去做。
朱棣靖難之後,就把這事兒給拾了起來。
最後編出了世界上第一部百科全書《永樂大典》。
這輩子朱老四是沒機會當皇帝了,但這部書還是有必要編的。
《建章大典》這個名字也不錯,不是嗎。
一事不煩二主,先讓解縉在翰林院學習幾年,到時候再讓他出馬。
倒不是非他不可,而是編寫一部百科全書成本太高。
眼下朝廷財政實在不富裕,只能過幾年再說。
到時候解縉差不多也成長起來了,正好將此事交給他。
不過這都是未來的事情了,陳景恪也沒有告訴方孝孺。
兩人又談了一會兒解縉的情況,就將話題轉向了唯物學。
陳景恪也沒有拐彎抹角,直接說了學習門檻的問題,希望他們做出改善。
方孝孺對此自然沒有意見:“若非景恪提醒,我還未注意到此點。”
“難怪年輕人不論天賦如何,學習唯物學都非常難以入門,原來問題出在了這裡。”
“好,下一步我工作的方向就是,降低此書的門檻。”
見他同意自己的提議,陳景恪也沒有再多說什麼,而是拿出了自己的讀書筆記:
“這是我的一些想法,你來給點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