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簡言端正坐在桌子後方, 坦然面對所有人視線的洗禮。
而和他坐在一塊兒的衛城則坐立不安。
無論如何,他們這次的行動都有點太過高調了,顯然已經有不少主播知道了這件事, 只不過,出於謹慎, 至今沒人敢做第一個嘗試的出頭鳥罷了。
若有若無的視線從四面八方投射而來, 像是千百根暗針, 扎的人皮緊。
衛城下意識扭頭。
遠處, 橘子糖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只是把臉扭得更遠了點,好像和他們並不是一夥的。
事不關己的態度擺的未免也有點太清楚了。
衛城:“……”
好像忽然明白了爲什麼只有自己和這傢伙坐在一塊兒。
衛城收回視線, 稍稍歪了下身子,湊到溫簡言耳邊:
“……這真的能行嗎?”
溫簡言將手機倒扣在桌子上, 也用同樣低的聲音回答:“放心吧。”
果然,沒過一會兒, 最先按捺不住的人就出現了。
一隻看上去精疲力盡的小隊,十分警惕地接近了他們。
溫簡言:“您需要什麼?”
“……”
對面那人盯了他兩眼,許久之後, 才指了指一旁的牌子, “你的意思是, 你知道階梯教室在哪?”
“當然。”溫簡言笑了,如果不是在一個危機重重的副本之中的話,他絕對可以成爲服務行業的標杆,只可惜, 正是因爲周圍的環境如此險惡, 他那如沐春風的微笑也就越顯異常。
“我們需要付出什麼?”
那人問。
“一萬積分。”
溫簡言說。
“……”面前幾人都是一怔。
一萬積分, 說多不多, 說少不少。
對於低階的主播,在沒有任何支線任務的情況下,攜帶少量積分進入副本,幾乎很難攢出五千積分,但是,對於只有稍微有些觀衆基礎的主播來說,這個積分數額還是很容易就能達到的。
但是,對方搞了這麼大陣仗,圖的居然是積分,他們也是實在沒有想到的。
“只需要這些?”
爲首的人露出狐疑的神色。
“放心,”溫簡言笑吟吟地看着他,“我們做的是本分生意,籤合同,不坑人的。”
說着,他拿出了一迭紙。
那人低下頭看去。
泛黃的羊皮紙,右下方有着淺色的浮凸紋路。
他一怔。
這分明就是夢魘商店內販賣的合同,只要簽署,雙方都會受到規則制約,不能違背。
“當然了,這是每個人都得籤的,”
對方的聲音從對面傳來。
“畢竟這是信息交易,我總得保證你們不會隨隨便便說出去才行。”
那人擡起眼,定定地盯着溫簡言看了兩眼。
溫簡言坐在桌子對面,臉上的微笑真摯而和善。
“你們可以商量一下,沒關係,我不介意。”
幾乎沒猶豫多久,面前幾人就做出了抉擇。
一萬積分,商店內販賣的道具都不止這個價格了,直接買下一個信息,顯然很值。
在雙手交握的瞬間,羊皮紙閃爍了一下,化作光點消失。
於是,第一個單子就這樣順利達成了。
有了第一個嘗試的人,原本就已經蠢蠢欲動的人羣,此刻更是按捺不住了。
緊接着,第二單、第三單、第四單就接踵而至。
溫簡言笑臉迎人。
像是一個真正的生意人,只要是送上門來的買賣,就毫不推拒,像是完全不介意讓這個信息傳播開來,讓更多的主播找到階梯教室的位置。
“嗡嗡。”
溫簡言蓋在桌子上的手機忽然響了兩聲。
衛城一頓,扭頭看去。
只見溫簡言拿起手機,掃了眼上面的內容,露出一點微微的笑容。
緊接着,他低頭回了些什麼。
“怎麼?”衛城沒忍住發問。
他清楚,溫簡言擺這個攤子,目的絕不僅僅只是從夢魘手裡搶生意,賺賺積分——畢竟,一個單子成交之後也不過只有一萬積分,但是,對於他們這些有固定粉絲的高階主播來說,只要肯打開直播跟觀衆們聊聊,這些積分對他們來說就是九牛一毛。
“沒什麼。”溫簡言擡眼看過來,眨眨眼,“只是順手幫朋友個小忙而已。”
衛城只好按捺住滿腹疑惑,繼續處理這些接二連三的“單子”。
很快,遠處走來一行人。
“交給你了。”溫簡言眼睛一亮,低頭對衛城說。
接下來,他飛快地站起身來,向前跑去。
衛城:“……”
行吧。
走來的正是沼澤一行人。
“你剛纔說的都是真的?”沼澤將信將疑地問。
“嗯嗯。”
溫簡言的臉上仍舊帶着笑,但是,和剛纔遊刃有餘的微笑不同,此刻,嘴脣只是稍微抿了抿,鋒利的脣角一收,就顯得無害而青澀起來,“是我們隊長好不容易找到了階梯教室的位置的,但是,我們隊伍的能力不夠,副本也進行到第五天了,現在,我們就連生存的積分數量都不太夠了,所以才被逼無奈,選了這個辦法。”
【誠信至上】直播間:
“……我已經不想數他一句話裡究竟究竟有多少個謊了。”
“反正是一個字都不能信啊!”
沼澤看看他,又看看周圍已經排成的長隊,以及剛剛和衛城達成交易,滿意離開的主播,心放了下來:“那好吧。”
“跟我來。”
溫簡言笑了下。
他帶着沼澤一行人來到了隊伍的最前面,指了指桌上的羊皮紙,將自己剛剛跟第一位主播說的話再次重複了一遍:
“爲了保證信息不泄露,每個人都要籤的。”
沼澤點點頭,低頭簽了字,按了手印。
溫簡言伸手和他握了握。
羊皮紙化作了光點,消散在眼前。
緊接着,是第二位、第三位……
最後輪到了黃鼠狼。
他仍是那副陰冷蒼白的模樣,但是,和先前不同,黃鼠狼看上去更糟糕了。
他的臉色慘白如屍體,眼窩深陷,眼珠裡的光僵硬而詭異,身上透着一股隱隱的潮氣,像是浸了水。
他一言不發地看了溫簡言一眼,然後緩緩俯下身,在紙上籤了名。
【誠信至上】直播間:
“哦!原來如此!我算是明白主播這麼做的原因了!”
“?”
“你們忘啦?這個契約只能保護主播和主播之間的協議,如果其中一方是鬼的話,契約是沒辦法生效的。”
“哦哦!好像確實是!”
“確實,主播之前被這件事糾纏很久了,現在總算有機會弄清楚結果了。”
“只是因爲這個嗎,那是不是也太興師動衆了點……”
溫簡言不動聲色地微笑着,向他伸出手。
黃鼠狼頓了頓,握住了他的手。
下一秒,紙張化作了光點。
【誠信至上】直播間:
“嘖。”
“沒想到啊,他居然真的沒死成,有點可惜,我還是挺想看鬼混跡到人裡的戲碼的。”
“哈哈哈我也是,活人的話有點沒意思,還是死人好玩啊。”
“不過,我記得主播之前不是在游泳池裡看到了他的屍體嗎?怎麼回事啊,爲什麼沒死的人也會出現在那裡面?”
“不清楚……”
“好怪啊,你們誰去黃鼠狼直播間裡看過?”
“沒。”
“我也沒,這個副本里主播太多了,出去之後還要專門找這個小主播的直播間,也太麻煩了。”
“哈哈哈是啊,有這幾個牛逼的主播在,誰還會去其他人的直播間啊!”
正在直播間裡的彈幕聊得正嗨的時候,忽然,異變陡生。
溫簡言握着黃鼠狼的手,忽然一用力,往下一拽。
“?!”
此舉來的太過突然,即使是正對着溫簡言站着的黃鼠狼也沒有反應過來,他整個人被扯得往前兩步,上半身往下一折。
溫簡言的另外一隻手扯住他的袖子,猛地往上一拉。
有什麼東西在他的眼前一晃。
沒人看清。
但是,直播間裡的觀衆們卻看得清清楚楚。
【誠信至上】直播間:
“?”“?”
“????”
“我去?等等?這是什麼???”
“我靠我靠,回放!快回放!”
黃鼠狼的臉色驟變!
下一秒,也不知道他做了什麼,溫簡言的身形一晃,手掌下意識地鬆了開來,剛剛還清明銳利的眼頓時失了焦距,整個人跌跌撞撞地往後退了一步,險些跌倒。
在掙脫溫簡言的手之後,黃鼠狼猛地轉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着遠處跑去。
但是,他還沒有來得及跑出幾步,整個人猶如千斤墜頂,被狠狠砸到了地上。
地面凹陷,如同蜘蛛網般的裂痕向着四周龜裂開來,而黃鼠狼本人則被牢牢壓在中央,像是一隻被摁住的小蟲,無論四肢如何用力,都無法離開。
“就是他?”
遠處,橘發的小女孩不緊不慢地走來,她不知道從哪裡剝了顆糖果塞在嘴裡,腮幫子鼓起,有些含混地問道。
顯然,剛剛發生的事正是她的手筆。
溫簡言單手扶着桌子,身形仍舊有些搖晃,他強迫自己擡起眼,往右上角掃了一眼。
本就不富裕的San值被啃下去一截,現在只剩下40了。
熟悉的嗡鳴開始在耳邊迴盪,視線的邊緣也開始隱隱出現了怪異的光圈。
他晃了晃腦袋,站直起身子:“……嗯。”
一旁的沼澤也從剛纔的劇變之中緩過神來,他猛地上前,逼視着溫簡言,緊繃的臉上帶上了敵意:“你們他媽的這是幹什麼?”
其他的隊員也同樣如此。
一下子,氣氛變得劍拔弩張,空氣之中像是立刻飄起了火藥味。
“把他放了!”
衛城站在桌子後,垂下的手指微微曲起,似乎也已經做好了應對正面衝突的準備。
溫簡言擡起有些蒼白的臉,隔着薄薄的鏡片,眼神很平靜,但卻有着某種不容忽視的強烈意志力:
“你確定?”
沼澤像是被噎了一下。
“你真的不知道我爲什麼這麼做嗎?”溫簡言不退反進,他稍稍傾身,指示着對方的眼神,不錯過半點神情的變化,追問道,
“這段時間裡,你們真的沒有發現自己隊友的異常嗎?”
接連的反問句拋出,在溫簡言的咄咄逼人下,沼澤幾人臉上原本堅定不移的敵意和警惕像是裂開了一道口子,些微的懷疑和不確定從中流露出來,像是堤壩下脆弱的蟻穴。
很顯然,和溫簡言先前觀察的一樣,沼澤他們並不是毫無所覺。
見到對面的眼神開始躲閃,神情開始猶豫,溫簡言擡起手,按住對方的肩膀,湊過去低聲說,“我們換個地方說話。”
*
在營業了不到兩個小時之後,簡易的情報販賣攤就被收了起來。
一行人帶着動彈不得的黃鼠狼,轉移到了空無一人的隱蔽場所。
“好了,我按照你說的做完了,現在是不是該說一說究竟是怎麼回事了?”橘子糖“咯嘣”一聲咬碎糖果,露出一口森白牙齒,“你要是再當謎語人,下一個躺在這裡的人就是你。”
溫簡言舉起手:“好好。”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在我們迄今爲止經歷過的大部分危險場景之中,有一小部分的怪,是有智力的。”
他注視着橘子糖,輕聲說。
“……?”
橘子糖一愣。
哈?
溫簡言一開始並沒有發現這一點,直到他拿到了確切證據,回看自己進入副本之後的經歷時,才震驚地發現它居然早有預兆。
在他第一次在完成作業時進入電影的過程中,一隻怪物趁着他們宿舍門大開,藏入了他們的宿舍之中,更重要的是,藏在了他的牀上。
而他放着作業紙的包就正在牀上。
當時,如果不是溫簡言在衝入寢室前激活了替身娃娃,不然可能凶多吉少。
不過,這一切自然也能用巧合來解釋,或者,作業紙即使在沒有完成的情況下,仍然能夠吸引怪物的注意。
在《王妮的一天》電影之中時,這一跡象才真正明顯。
有怪物聽到了他的聲音,進入到了後廚內,但是,明明並沒有找到他的蹤影,但卻久久徘徊不去,之後,原本已經被封住的鍋被撞到了地上,被封存於其中的人頭滾了出來,如果不是電影時間到了,可能真的會逼他使用珍貴的保命道具。
正是從這一刻開始,溫簡言才意識到了不對勁。
這些怪物很有可能是“有智力”的。
它們知道他就在這裡,也知道如何逼他出來。
而在溫簡言忽悠了橘子糖,和自己進入食堂之後,這個只是令他隱約感到不對勁的細節,再一次被擴大化了。
明明沒有發出聲音,明明有橘子糖在外面吸引仇恨,但是,仍然有“怪物”找到了他。
也就是說,除了有“智力”,這些怪物也同樣有“記憶”。
可問題在於,明明不是同一個場合,爲什麼出現相同的怪物呢?
“智力”和“記憶”的模糊印證,以及“徽章”這一陌生道具的出現,令溫簡言心中的疑慮逐漸擴大,先前始終被忽視的細節,像是陰潮雨後生長出來的菌絲一樣,逐漸連接成片。
直到他第二次被襲擊。
這一次的襲擊,明顯帶有強烈的組織意味。
不僅前後夾擊,下方甚至還有怪物捉住了他的腳踝,將他拽倒,幸虧溫簡言及時激活和火焰有關的道具,否則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這一次的襲擊,令溫簡言確定了一點:
這些怪物之中,是有部分怪物有思考能力、甚至是組織能力的。
它們能一同行動,合作,甚至捕獵。
顯然並不是所有的怪物都有智力,而是隻有其中的一小部分是不同的——或許,只有它們的身上纔會攜帶徽章。
於是,接下來,溫簡言放棄了單獨行動,而是找藉口和橘子糖待在了一起。
——在他們組隊之後,無論殺死多少怪物,都再無一枚徽章出現。
就像……
那有智力的存在,開始忌憚他們兩人的合作,於是再不出現。
所以,爲了印證自己的猜測,溫簡言想辦法,和橘子糖再一次分開行動。
攜帶溫簡言氣息的玩偶吸引周圍怪物的注意,橘子糖負責清理,而溫簡言本人,則攜帶着能夠轉移所有持續傷害的替身娃娃,獨自前往怪物羣的中央。
這一次,一切都清晰明瞭了。
突如其來的襲擊,從桌椅下伸來的蒼白手掌,屍體手腕上清晰的灼傷痕跡。
溫簡言從口袋之中掏出了徽章。
一共兩枚。
橘子糖一愣:“兩個?”
“是的。”溫簡言說。
他捻起第一枚:“這是我從那隻被自己開膛破肚的屍體之中得到的”,他又捻起了第二枚,緩聲道:“而這個,在我被拽倒之後,我反殺了那隻捉着我的屍體,從它的肚子裡,我找到了它。”
“等一下,”橘子糖晃了晃腦袋,像是已經有些懵了,“你的意思是……”
“意思就是說,在我們兩個分開之後,身上帶有徽章的怪物再次出現,只不過,它們沒有找你,而是選擇了殺我。”
溫簡言將兩枚徽章揣回了口袋裡,慢條斯理地說。
“…………”
空氣罕見地陷入了一片死寂。
“總結一下的話,就是:在一羣沒有智力,只憑本能活動的怪物之中,藏着部分有思考能力、有記憶能力、能在不同危險場景之中穿梭,也能彼此合作,設下圈套、對危險有預知能力,且身上攜帶共同標識的怪物。”
溫簡言看向橘子糖:“你覺得,這些形容像什麼?”
橘子糖沉默良久,道:
“人。”
“對了。”溫簡言笑了一聲,他蹲下身,伸手拎起地面上黃鼠狼的一隻胳膊,將他的袖口掀起,露給所有人看。
剛剛在迅疾之時,僅在直播間觀衆面前展露的細節,此刻正毫無保留地出現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在那蒼白潮溼的手腕上,有着十分顯眼的一處傷口。
凹凸不平,坑坑窪窪。
像是燒傷。
“……火焰道具。”橘子糖的聲音像是從牙縫之中擠出來的,她盯着對方的傷口,像是要用眼神講那塊肉剜下來,“是他?”
溫簡言:“是,也不是。”
“準確來說,是他們。”他在最後兩個字上加重了讀音,像是要強調什麼。
對方不是一個人在行動。
而是一羣。
溫簡言鬆開手,任憑對方脫力的手腕滑下,砸回了地面上。
這是一羣替副本殺人的主播。
這就是爲什麼在他藏進食堂下方的櫃子裡時,外面的屍體遲遲徘徊不去,因爲桌上的鐵鍋上貼着明顯的封條——那是隻有主播才能激活的道具。
這也是爲什麼,明明鐵鍋掉落,人頭滾出,溫簡言被從下方的櫃子裡逼了出來,但是,在他離開櫃子之後,原本始終徘徊在外的屍體卻消失了,只留下大敞着的門——因爲那些笑聲對它們也有傷害。
它們知道誰好惹,誰難纏,誰武力值高,誰又只會跑路。
能滿足這些條件的,只有人類。
而且不止一個人類。
能力良莠不齊,等級參差的人類主播。
那麼,這批人是如何被篩選進去的呢?
溫簡言低下頭,看向躺在自己腳邊,一動不動的黃鼠狼。
對方的身體被五花大綁,一動不動,嘴巴也被死死封住,唯有那雙陰冷的、幾乎要流淌出惡意的眼珠仍在轉動着。
明明是活人,但卻氣息陰冷,幾乎和副本融爲一體。
明明是主播,但是,卻能不上課,不回宿舍,不參與他們的“集體活動”。
溫簡言一字一頓地問道:
“這就是你參加的‘社團’,對麼?”
圍着溫簡言的話音落下,耳邊傳來“叮”的一聲。
【副本探索度:35% 獎勵積分:30000】
喜氣洋洋的機械聲響起:
“恭喜您打破【育英綜合大學】的探索記錄,您已經創造歷史,請再接再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