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那麼簡單?”南京右僉都御史嚴鋒夾了了一眼,不屑地搖頭,“這南京百姓,平素各種陣仗見得多了,個個油得跟泥鰍一般。看熱鬧可以,若沒見到真金白銀,纔不會你幾句話就煽動起來跟高門大戶作對。”
“學生辦事不利,請恩師責罰!” 吳四維不敢頂嘴,只好垂首做受教狀。嚴鋒心裡對他雖然失望,但耐於眼下正值用人之際,也不便對他敲打過甚。皺着眉頭想了想,再度換回了長者面孔,和顏悅色地說道:“你起來吧,都跟你說過,不要動不動就下跪。起來把話說完!“
“學生跪恩師,宛如跪親生父母,沒什麼委屈!” 吳四維笑着迴應了一句,緩緩起身。振作起精神,從自己看到張維善和李彤帶領家丁押着王應泰等人下船時說起,將雙方交鋒的整個過程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彙報。其中對於張維善的跋扈,江寧縣捕頭、捕快們的“趨炎附勢”以及錦衣衛的卑鄙兇惡,自然要要添油加醋一般,以襯托自己的機智勇敢,威武不屈。
以右僉都御史嚴鋒的老辣,自然能聽出其中許多不實之處。但是他也不肯戳破,只管繼續皺着眉頭從其中尋找對自己有用的關鍵信息。直到吳四維終於把整個“見義勇爲”的過程描述完畢,才又笑了笑,柔聲勉勵道:“好了,老夫清楚了。你這場,輸得不算太冤。那張維善和李彤都是貢生,終日泡在國子監裡,即便是兩塊頑鐵,也早泡出七竅玲瓏心了。你以一第二,家世也不如對付遠甚,能做到這步,已屬不易。回去溫書吧,準備去北京趕考。皇上不肯上朝,今年春試又推遲了幾個月,但是再遲,肯定不能遲過夏天。我輩讀書人,終究要在科場上見高下,其他都不過是一時得失!”
“學生謹遵恩師教誨!” 吳四維鄭重行了禮,起身告辭。然而心裡頭終是覺得不甘,走了幾步,又轉過頭來,小心翼翼地試探道:“恩師,那兩個傢伙不過是區區貢生,以您老的身份,隨便伸一下手指頭,就能碾得他們粉身碎骨……”
“胡說!” 嚴鋒的眼睛迅速豎了起來,剎那間,目光銳利如刀,“老夫這輩子所彈劾的官員,至少都是三品以上。若是親自出手去對付兩個國子監的貢生,豈不是貽笑大方?”
“是!學生想簡單了,想簡單了!” 吳四維心裡打了個哆嗦,趕緊又躬身謝罪。
“你出馬跟他們兩個放對,無論怎麼折騰,都是幾個年青人在胡鬧。”嚴鋒瞪了他一眼,繼續大聲呵斥,“有些大人物即使不高興,也不便出手對付你。而如果老夫親自下場,就不僅僅是以大欺小這麼簡單了。英國公府和臨淮侯府即便再不把這兩個小兔崽子當一回事,爲了各自家族的榮譽,也必須得跟老夫爭個高低。而一旦到了那種地步,輸贏也不止是罰幾兩銀子,打幾下板子那麼簡單。贏家即便不能將輸的一方斬盡殺絕,也至少要將他趕到海南或者大同去,這輩子甭想再進南北兩京!”
“啊——” 吳四維沒想到自己的餿主意一旦實施,居然會造成如此嚴重的後果,頓時嚇得臉色發白,頭重腳輕。南京右僉都御史嚴鋒將他的表現都看在了眼裡,笑着搖了下頭,聲音迅速放緩,“你年少氣盛,又從沒進入過官場,不懂這些也是應該。以後,切莫胡亂再給人出這種主意。要知道,朝廷中每一次大動作,其實在底下,都是已經差不多鬥出了輸贏。端到檯面上給人看見的,不過是最終結局罷了!”
“是,是,恩師指點的是,學生如醍醐灌頂!” 吳四維的額頭上,汗珠子迅速淌成了串兒。
他自以爲是天縱之才,這些年憑着一隻巧嘴巴和一張厚臉皮,在南直隸地頭上,也闖下了不小的名頭。而現在,才發現自己先前做的那些,在真正的行家眼裡,根本就是小孩過家家。
“你收過王家的好處?” 正惶恐間,嚴鋒的聲音又緩緩傳來,不算高,卻宛若晴天霹靂。
“沒有,學生沒有!”吳四維雙腿一軟,第三次跪了下去,“學生只是心裡頭不服氣,才,纔想請恩師出頭。真的,真的沒有收王家的好處。”
“真的沒有?” 嚴鋒低頭看着他,宛若老鷹在看雞仔。
吳四維不敢再狡辯,竹筒倒豆子般說道,“學生真的不是想替王家出頭,才請恩師出手對付他們。學生借個膽子也不敢做此欺師滅祖之事。學生,學生只是在中了秀才之後,每當逢年過節,都會收到蘇州王氏給的一份節禮,不是收自南京這一支。並且不是學生一個人收到,幾乎,幾乎所有在學生老家那邊秀才試中排名靠前的,都會收到。”
“哦?” 嚴鋒笑了笑,將信將疑地點頭,“那這次你出手幫忙,也是受了王家所託?”
“沒,沒有,學生真的沒有!” 吳四維流着汗,將腦袋搖晃得宛若撥浪鼓,“昨天除了恩師要學生盯着張維善那小畜生之外,真的沒人要求學生做任何事情。王家這些年來,也從沒要求過學生替他做任何事情。”
“哦,原來是廣種薄收,並不新鮮。” 嚴鋒恍然大悟,笑着點頭,“你倒是個有良心的,收了人家的錢,就想着幫忙,只是自不量力了些!”
大明朝商人光有錢卻在官場上說不上話,所以大明朝許多經商的家族,就會想方設法培養自己在官場中的代言人。有的是給自家晚輩中聰明伶俐者換籍,不惜家財聘請名師指點,讓他們去考科舉。有的則是,花錢默默支持一些家境普通,但勤學上進的秀才,將他們一路送上青雲。
前者投入相對少,但見效慢,且風險大。後者,雖然免不了要花很多冤枉錢,卻能在十年或者二十年之內就看到效果,且沒任何風險。那些受過資助的秀才們一路過關斬將,成了舉人,進士,自然不會全都忘記了當年誰曾經雪中送炭。只要其中有一兩個肯感恩的,就能讓資助人不至於任由官吏宰割。
而受資助者還跟資助人之間沒有任何血緣關係,替他說話時,不需要考慮避嫌。受資助者哪天一旦在朝堂爭鬥中站錯了隊,也不會牽連到他們,讓他們跟着雞飛蛋打。
所以,吳四維接受的“資助”,嚴鋒在沒中進士之前,也曾經得到過,根本不覺得新鮮。相反,他卻因爲吳四維拿了資助之後,關鍵時刻竟然不惜拖自己這位四品御史下水,也要替資助人說話的行爲,頗爲欣賞。 在他嚴某人眼裡,君子也罷,小人也罷,只要懂得感恩,就值得自己下力氣去培養提攜。而不懂得感恩的人,哪怕再堂堂正正,也不值得他嚴御史花任何力氣。
“起來,起來!”低頭看見吳四維還在等待自己的最後判決,他心裡突然一軟,主動伸手拉住了此人的胳膊,“起來,還不到夏天,地上涼。跪久了小心傷到膝蓋。你懂得感恩,是好事。爲師不會怪你。王氏既然給那麼多秀才和舉人都送過禮,只有你在關鍵時刻想着拉他們一把,這非常難能可貴。只是,以後記得要量力而行,否則,非但幫不了別人,還可能把自己給搭進去!”
“恩師,恩師您真的不怪我?” 吳四維又是感動,又是困惑,紅着眼睛小聲試探。
“怪你什麼?怪你滴水之恩涌泉相報?” 嚴鋒看了他一眼,笑着反問。“還是怪你這些年,不該跟王家有人情往來?你又不知道他們家跟倭寇有交往,怎麼會想到今天?《西遊記評話》中佛祖傳經,還要收個資金鉢盂呢。我等誦讀聖人之言,替天子教化萬民,收他點節禮有何不可?”(注1:西遊記原始版本誕生於明初。書中已經是明代中晚期)
“多謝恩師!” 吳四維終於相信嚴鋒沒有怪罪自己,眼淚稀里嘩啦淌了滿臉。
“這麼大人了,哭哭啼啼,也不怕羞!”嚴鋒笑着責備了一句,然後又低聲指點,“你已經替王家做了不少了,剩下的事情,就順其自然,切莫再強出頭。想那王氏家族,能將生意做得如此大,自然還有別的依仗。再不濟,也能斷尾求生,斬掉南京這個支脈,確保整個家族不會受到牽連。”
“學生明白!”吳四維聽得心中一凜,畢恭畢敬地拱手,“多謝恩師指點!”
“也算不上指點,這些東西,以你的聰明,即便老夫不教你,你也會慢慢悟透!”嚴鋒卻不肯受他的禮,側了下身子,笑着擺手。“罷了,今天的事情,到此爲止。你不用再摻和了,只管在旁邊看。老夫這次外放南京,本以爲會過一段清閒日子。現在看來,恐怕是不成。自馮保死後,錦衣衛這才消停了幾天?居然有人就嫌日子太安生,非要折騰出些動靜來!”(注2:馮保,明代著名太監。生前與張居正爲盟友,支持改革,功勞極大。但生性貪婪,張居正死後被抄家。)
“啊——” 吳四維聽得似懂非懂,在旁邊拼命轉動眼珠。
嚴鋒有心培養他做自己的利刃,笑了笑,乾脆直接揭開謎底,“你以爲錦衣衛們是在替張維善和李彤兩個小畜生撐腰麼?或者想借着這倆小畜生,跟英國公府和臨淮侯府搭上關係?他們纔沒那麼蠢!他們是想借助這次日本攻打朝鮮,恢復錦衣衛昔日在大明的顯赫地位。張維善和李彤那兩個小畜生,只不過正好可以拿來替他們開路罷了!”
“日本攻打朝鮮?” 吳四維徹底傻了眼,怎麼想不明白,此事爲何又跟兩個外邦之間的戰爭還牽扯在了一起。
“那個叫江南的貢生,是朝鮮來的。而刺殺他的人,偏偏又來自倭國!” 在教導弟子方面,嚴峰絕對是個好老師。一點兒都不嫌吳四維視野窄,繼續耐心地點撥。“錦衣衛最露臉,最名正言順的差事,是刺探敵國軍情,挑動其內部紛爭。而不是監督文武百官和藩王勳貴,弄得人人惶惶不可終日。所以,只要大明決定對朝鮮用兵,錦衣衛立刻就會再度受到重視。功勞和名聲,自然又接踵而至!如此看來,王家在南京這個分支,是誰都救不得了。錦衣衛爲了讓朝廷重視起日本對我大明的威脅,也會將這個案子做大,做實!”
“那恩師您就想辦法,讓朝廷堅決不向朝鮮派一兵一卒!” 吳四維心中靈光乍現,立刻找到了最終解決方案。“讓他們白忙活一場,卻什麼都撈不到!”
御史嚴鋒最近也是寂寞得很了,找不到可傾訴對象。笑了笑,繼續大聲指點:“你以爲爲師對付的是錦衣衛麼?爲師當初派你去盯着張家,根本就不是爲了他們。他們再能折騰,最終也不過是皇上養的一羣鷹犬罷了。爲師提防的,乃是有人要趁着這次戰事,打破我大明以文御武的慣例。當初若不是英宗皇帝在土木堡將滿朝的武將全都葬送掉,哪來我大明這一百四十年的安定局面?前些年崛起了一個戚繼光,我大明清流,又是豁出去多大代價,才終於將其趕回了老家?”(注3:土木堡之變,英宗北伐,在土木堡陷入包圍,導致大明武將被一掃而空。從此,文貴武賤的局面開始形成。)
“那,那將來萬一有什麼戰事?” 吳四維又聽不明白了,眨巴着眼睛不停地擦汗。
“再提拔幾個能打的上來就是!我大明坐擁雄兵百萬,還愁其中找不到幾個能打仗的粗痞!” 嚴鋒猛地一揮手,虎視鷹盼,宛若一座高高在上的天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