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張公子活命之恩!” 滿船的鶯鶯燕燕,在女掌櫃小春姐的帶領下,飄然下拜,裙亦翩翩,發亦翩翩。
“舉手之勞,舉手之勞!” 張維善本能地伸手去攙,卻忽然想起自己乃是國子監的貢生,理當施恩不求回報。又迅速將手背到了身後,仰頭挺胸,傲然應道:“且不說爾等都是弱質女流,就是又醜又笨的男人,張某斷然不能眼睜睜地看着爾等落入無恥倭寇之手。趕快開了船去休息吧,張某還要押送這些無恥之徒去衙門,就不勞各位遠送了!”
“那哪裡行,救命之恩,豈能一走了之?” 小春姐紅着臉走上前來,伸手拉住他的胳膊,高聳的胸口處,不經意間露出一抹醉人的白。
“恩公高義,不求回報,我等卻不能平白受了恩公好處。” 當家女校書許飛煙嫋嫋婷婷上前,輕輕拉住張維善另外一隻胳膊,吹彈可破的臉上,透着桃花盛開般的紅。“奴家蒲柳之姿,不敢求此生追隨公子左右,研墨添香。只願今晚操琴把盞,與公子盡一夕之歡!”
“奴家不敢高攀公子,只願拼將今晚,與公子盡一夕之歡!” 衆女子紛紛上前,拉胳膊抱腰,如藤蘿遇到了參天大樹。
“別,別,各位姐姐,多謝各位姐姐擡愛。小生,小生真的,真的,真的沒想過求什麼回報,小生今晚只是,只是……” 張維善想推捨不得,不推又怕落下挾恩求報的名聲,渾身上下燥熱一片。就在此時,腳下的畫舫猛地一晃,周圍白浪滔天。
”各位姐姐莫慌,一切有我!” 他大叫着推開衆女,伸手去抓船舵。十指所及,船舵卻化作了一團雲霧飄然而散。緊跟着,白浪、甲板、畫舫、以及滿船的鶯鶯燕燕全都消失不見。代之的,則是南京國子監博士劉方那怒目金剛般的面孔。(注1:博士,明代國子監教職,正八品。月薪六石米)
“劉師!” 滿肚子春夢,頓時化作了冰水,張維善一挺身站了起來,繞開矮凳,畢恭畢敬地向劉博士行弟子禮,“學生不知道劉師駕到,未能遠迎……”
“哈哈哈……”誠心堂內,鬨笑聲響成了一片。衆學子們扭頭看向張維善,一個個笑得前仰後合。(注2:誠心堂,明代國子監中級班)
“弟子,弟子昨夜秉燭溫書,一時入迷,忘記了鐘點。所以,所以剛纔走神,還請劉師寬宥一二!” 張維善迅速意識到,自己是在博士劉方的課上睡了過去,連忙大聲補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衆學子們笑得愈發大聲,有人甚至開始揉他自己的小腹。
秉燭溫書?秉燭溫書?秉燭溫書居然能夢見“各位姐姐”,還“多謝擡愛”,不知道哪本書裡,有如此溫情脈脈詞句?傳說那多情女子喜歡上了男子,魂魄會離體追隨而去。這張守義可好,大男人也來了個魂魄離體,還是在劉博士的課堂上。(注3:倩女離魂,爲元雜劇)
“笑什麼笑,何爲誠心,爾等莫非都忘記了麼?” 博士劉方大怒,抓起戒尺,重重砸在了張維善面前的課桌上。
“咔嚓!” 柏樹打造課桌,居然應聲而垮。將桌上的筆墨紙硯瞬間灑得滿地都是。
衆學子頓時全都變成了啞巴,一個挺胸收腹,正襟危坐。唯恐惹惱了博士劉方,讓後者一戒尺拍在自己的屁股蛋子上。
衆所周知,這劉博士雖然是嘉靖年間的進士,少年時卻仰慕大唐李白,修習了一身好劍術。三尺青鋒在手,曾經在校場上打得國子監一衆武學博士滿地找牙。如今雖然腹脂漸起,身手大不如從前。但掄起戒尺來,照樣能讓七八個壯年男子無法近身。
如此威名遠播的一位博士發了怒,照理說,張維善應該被嚇得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纔對。然而,事實卻恰恰相反,與一衆同窗表現不同,他居然笑着後退了兩步,低下頭,非常麻利地先將滾翻的硯臺和書墨撿了起來,放於距離自己最近的桌案上。隨即,又迅速收拾起了散落的紙張和毛筆。一邊收,還一邊信誓旦旦地說道:“弟子知道錯了,劉師切莫生氣。但弟子的確是因爲昨夜溫習您老今日要講的內容,纔不小心打起了瞌睡。不信,您儘管出題考校。今天您今日所講,弟子保證能對答如流!”
“當真?” 博士劉方聞聽,立刻忘記了發怒,皺着眉頭,大聲詢問。
“弟子怎敢一錯再錯,欺騙老師!” 張維善挺直胸脯,滿臉自信。
“若答不上來呢?” 劉方笑了笑,對張維善的回答很是不屑。
“若答不上來,弟子甘願解衣當衆受笞,以爲後來者戒!”張維善的回答落地有聲。
衆同窗學子們,誰也想不到此人爲了掩飾課堂上睡覺的小錯,居然賭上了一生的前程,個個被驚得臉色蒼白,目瞪口呆。
要知道,當衆扒了褲子挨皮鞭,雖然打不死人。卻會讓捱打者這輩子在國子監裡永遠都擡不起頭來。接下去只能選擇主動退學,或者去個誰也不認識自己的地方去教私塾,或者乾脆投身賤業,靠給青樓楚館寫唱詞謀生。要想知恥而後勇,順利卒業,或者考取進士,根本沒有任何可能!
當即,有人就開始給李彤使眼色,讓他出面給雙方找臺階下。畢竟國子監博士劉方的親侄女,乃是他的未婚妻。劉博士再鐵面無私,侄姑爺的面子,多少也要給幾分。誰料,平素跟張維善親如兄弟的李彤,居然對衆人的眼色視而不見。將劉博士正在講述的漢書中某卷抓在面前,好整以暇地信手翻動。
“也罷,你既然如此有信心,爲師就成全你!” 見張維善死不認錯,劉博士心中也燒起了真火。抓起戒尺在自己掌心拍了拍,大聲說道:“爲師剛纔講的是《後漢書·竇融列傳》,讓你背誦全篇太難爲了你,你只要能背出其中的《封燕然山銘》,從今以後,凡是爲師之課,你即便不來上,爲師也算你成績優等!”
“啊——”衆學子低聲驚呼,看向張維善的目光,又是羨慕,又是同情。羨慕的是,劉方向來出言必踐,倘若張維善今天真的能把《封燕然山銘》當堂背誦出來,經史子集四科中的史科,從此不必再花費任何力氣。而同情的是《封燕然山銘》雖然篇幅短小,卻頗爲繞口。以張維善平時的表現,甭說睡着覺背,就是集中所有精神反覆苦讀三天三夜,因爲未必能背得出其中一半。(注4)
“惟永元元年秋七月,有漢元舅曰車騎將軍竇憲,寅亮聖明……” 沒等驚呼聲變弱,郎朗的背誦聲,已經在誠心堂中響起。張維善雙手垂於身側,擡頭挺胸,目視前方,面頰含笑,“ ……玄甲耀目,朱旗絳天。遂陵高闕,下雞鹿,經磧鹵,絕大漠,斬溫禺以釁鼓,血屍逐以染鍔……”
注3:倩女離魂、西廂記、拜月亭,牆頭馬上,在明代被視作小黃書。“正人君子”通常不會公開閱讀。
注4: 《封燕然山銘》,東漢班固所書。陳述漢軍擊敗匈奴,勒石燕然山的輝煌。此處燕然山,不是燕山,而是外蒙的杭愛山。有最新發現的石刻爲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