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白子落下,旋即,又是一枚黑子。
黑白雙方殺得難解難分,落子的速度卻絲毫沒有減慢。不多時,棋盤上空位就所剩無幾。
大明萬曆皇帝朱翊鈞眉頭緊鎖,用左手默默地在棋盤邊緣處落了一個白子。隨即,又用右手拈起一枚黑子,陷入了長考。
周圍的太監和宮女們,誰都不敢出聲,更沒勇氣出言給皇帝支招。拎着兩種不同顏色的棋子左右互搏,乃是大明皇帝朱翊鈞爲數不多的愛好之一。下棋時需要周圍的人絕對保持安靜,任何人敢於胡亂置喙,都不會落下什麼好果子吃。
“啪!”足足思考了十個西洋分鐘,萬曆皇帝朱翊鈞將黑子重重地敲在了棋盤的一角。黑棋實力頓時大增,隱約有將白棋壓垮之勢。而萬曆皇帝朱翊鈞的卻不肯放任白方失敗,長時間思考之後,又緩緩應了一個白子,登時,讓局面又緩和了下來。
秉筆太監孫暹悄悄放下一盞茶,然後飄然後退。從始至終,動作都像一隻靈貓般無聲無息。
萬曆皇帝朱翊鈞的鼻孔,迅速被茶香所吸引。停止下棋,端起茶水,一邊喝,一邊繼續做“長考”。棋盤上,黑子迅速幻化成他麾下的武將,而白子,則幻化成他麾下的文臣。黑子與白子互相牽制,達成了一種非常微妙的平衡。
在沒有外部變化之時,這種平衡最好,能夠讓大明朝永遠保持安寧。而一旦遇到外部變化,黑子和白子,則必須相應作出改變,否則,大明朝就會面臨一場浩劫。
最近朝廷連續在西北和朝鮮用兵,武將們的氣勢高漲。而大明朝文官們,卻因爲謀劃每每出現失誤,威望急轉直下。作爲皇帝,他不能不追究文官們失誤的過錯,卻同時必須對武將的勢力進行壓制,以免打破平衡。而萬一壓制力度過大,卻又擔心會影響到眼下的戰局!
眼下的戰局,形勢非常喜人。據前方用快馬傳回來的捷報,大明天兵過江之後勢如破竹,兵鋒已經再度抵達平壤北郊。而倭寇卻連戰皆敗,只能憑藉堅城拖延時間。如果明軍能在開春之前就將平壤攻破,稍事休整,便可乘勝追擊,繼續拿下鳳山,谷山,直奔開城,甚至在入夏之前,收復朝鮮王京!
憑藉兩度大勝,李如鬆的聲望,將直追當年戚繼光。此外,李如柏,李如梅,李如梓等兄弟幾人,也個個名聲大振。對於朝廷而言,有一個戚繼光,乃是大幸。如果有兩個,三個,四個戚繼光,並且還出自同一家,是幸運還是不幸,恐怕就未必可知了!
所以,黑子和白子,都不好下。朱翊鈞這個皇帝,每在棋盤上增減一顆子,無論黑白,都必須反覆思量。
茶水已經被喝光。萬曆皇帝朱翊鈞卻忘記將茶盞放下。目光繼續直勾勾地盯着棋盤,臉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抽搐!
“噹噹,噹噹,噹噹!”豎在牆角的西洋自鳴鐘忽然敲響,瞬間打破了文華殿內的沉寂。秉筆太監孫暹被嚇得寒毛倒豎,連忙狂奔過去,雙手抱起自鳴鐘就往外搬。以免被打擾了雅興的大明萬曆皇帝朱翊鈞發怒,害得所有人都遭受池魚之殃。然而,就在此時,屋門口卻忽然傳來了一聲清脆的驚呼,“孫總管小心!這自鳴鐘重得很,萬一被它砸了腳,肯定傷筋動骨!”
“哎,哎!多謝殿下,多謝殿下!”秉筆太監孫暹登時鬆了口氣,一邊緩緩將自鳴鐘放下,一邊小聲向出言提醒自己的人致謝。
“恭迎殿下!”衆緊張到了極點的太監和宮女們,也一個個如蒙大赦。爭先恐後躬下身體,向門口出現的少女行禮。
原本已經長身而起的朱翊鈞,臉上的怒火瞬間熄滅,取而代之的,則一位人父應有的溫柔。“小媖子,都半夜了,你不去睡覺,怎麼又跑到文華殿來了?小心被你母親看到,又罰你去抄經書!”
“父皇,人家不是關心你嘛?”少女朝着朱翊鈞翻了翻眼皮,大聲撒嬌,“早知道你不領情,就不給你送蔘湯了。”
說罷,從貼身宮女手中接過拖着瓷碗的木盤,作勢欲走。大明萬曆皇帝朱翊鈞見了,趕緊改口,“既然是孝順爲父來了,那就無論如何不能算錯。你母親即便知道了,也只會誇你,不會罰你。來,爲父現在又累又困,剛好拿你熬好的蔘湯,將養精神!”
“父皇如果累了,就該早點兒去安歇!”少女得意地笑了笑,轉過身,快速將蔘湯端到朱翊鈞面前,“而不是坐在這裡,自己跟自己下悶棋。黑子白子,都是您自己擺的,雙方下一招是什麼,您早就心知肚明。這麼下,怎麼可能分得出輸贏來!”
“嗯,嗯,我兒說得有道理,很有道理!”此刻的朱翊鈞,與民間的慈父沒任何分別。只管抓起勺子,一邊享受女兒親手熬製的蔘湯,一邊笑呵呵地點頭。
他身體強健,在子嗣方面收穫頗多。至今爲止,已經有了六個女兒,四個兒子。但受醫療水平所限,子女們能夠平安長過八歲的,卻只有一半兒。而在這一半之中,也只有眼前的少女,榮昌公主朱軒媖,是他與王皇后的所生。所以,後者從小就倍受他的寵愛,無論提出任何要求,都會得到無條件的滿足。
而令萬曆皇帝朱翊鈞甚覺驕傲的是,儘管被自己和皇后視作掌上明珠,榮昌公主卻沒有恃寵而驕。相反,這個女兒聰明好學,知書達理,且在幾個妃子所生的弟弟妹妹面前,甚具長姐風範。無論在後宮還是宮外,都倍受好評。
萬曆皇帝和王皇后沒有生下兒子,幾個妃子所生的男孩,要麼體弱多病,要麼不受他喜歡。所以,在立太子之事上,他始終猶豫不決。總覺得以自己和王皇后的年齡,完全有可能再生一個。而下一個,說不定就會像朱軒媖一樣聰明好學,一樣健康膽大。
有時候,萬曆皇帝甚至在私下裡幻想,如果朱軒媖不是榮昌公主,而是榮昌太子就好了。那樣,自己就不會天天爲立嗣之事,被朝臣吵得頭大如鬥。更不用擔心自己百年之後,朱家的江山,會不會風雨飄搖?
“父皇,我替您先將棋盤收了。一個人下棋有什麼樂趣?明天你如果有空的話,女兒過來陪您下!”自家女兒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讓正在喝參湯的朱翊鈞心中好生暖和。
然而,他的回答,卻與此時的心情截然相反,“不要動,將棋盤放好。爲父還沒下完!”
“父皇您……”朱軒媖的手,僵在了棋盤上空,略帶一點嬰兒肥的臉上,瞬間寫滿了困惑
“爲父,爲父喜歡自己跟自己下棋!”被女兒看得心裡發虛,朱翊鈞將目光側開,搜腸刮肚地給自己的怪異舉動尋找理由,“跟自己下,與跟別人下,感覺完全不同!有一種說法,不是叫做勝己麼?對,就是自己挑戰自己。這種事情最是困難,所以爲父這樣,也算一種功課!”
“嗯,父皇說得好有道理!”朱軒媖似懂非懂,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點頭。“可左手跟右手下棋,怎麼下不都是平局麼?”
“不會是平局,怎麼會是平局?!”朱翊鈞無法認同自家女兒的見解,皺着眉輕輕搖頭,“圍棋千變萬化,每一個顆子跟周圍都有無數關聯。下到後來,黑白雙方就彷彿都有了性命,不受下棋者掌控……”
這是他左右互搏之時,所領悟的道理之一。無論用在處理朝政上,還是處理家事上,都極具借鑑意義。然而,話才離開嘴巴,就被自家女兒朱軒媖一語擊破,“怎麼可能不受掌控?左手和右手都是您的?棋盤和棋子,也都是您的。除非您存心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否則,想怎麼下就怎麼下,棋子還能控制得了您的手?!”
“這……”朱翊鈞放下碗,臉上瞬間風雲翻滾。
“父皇,您下的是兩枚黑子!”朱軒媖吐了下舌頭,小聲提醒。
“知道!”朱翊鈞大笑着迴應,連日來盤旋在眉宇見的抑鬱一掃而空。不顧自家女兒就在身邊,扭過頭,他果斷向孫暹發號施令,“你給朕取宣史世用來,朕有要緊事情安排他去做。另外,去派人給李如鬆傳旨,拿下平壤之後,下面的戰事怎麼打,他自己決定,不必再派人回來向朕請示!隔着好幾千里路,消息一來一回,戰機早就耽誤了。他與其做樣子給朕看,還不如將心思全都放在如何儘快擊敗倭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