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黑子迅速下落,執白子的李如梓笑了笑,快速做出應對,白淨的面孔上,寫滿了自信。
“啪!”又一枚黑子落在了先前那枚的附近,與臨近的一塊黑棋遙相呼應。
“嗯?”李如梓楞了楞,眉頭瞬間驟了個緊緊。沉思許久,纔在黑子旁邊應了一手,呼吸聲沉重得也宛若風箱。
對面的李如鬆笑了笑,在先前那枚黑子旁邊,又落了第三枚。然後笑呵呵地等着自家弟弟接招。待李如梓終於做出反應之後,又飛快的落下了第四枚。
李如梓的額頭越皺越緊,每一次應對,都需要思考很長時間。然而,卻越戰,越是被動。勉強招架了十幾手之後,身體猛地向後一跌,靠着椅子背捶胸頓足。
棋盤上,原本難解難分的局勢,已經雲開月明。黑方從多個方向攻城略地,而白方的,卻因爲先前那一子之差,處處被動,徹底無力迴天。
“你太執着於眼前了!”李如鬆笑着端起茶杯,低聲點評。“下了這麼多年棋,我怎麼可能胡亂落子?!”
“你贏了,當然隨你說!”李如梓翻了翻眼皮,悻然迴應。隨即,伸出手,迅速在棋盤上抹動,將黑子和白子盡數攪做了一團,“不下了,每次都是你贏,真沒意思。”
“贏家纔有資格說話,輸了的理由再多,也沒人聽!”李如鬆搖了搖頭,說出的話語裡隱有所指。
作爲遼東李氏的新一代頂樑柱,他必須像父親當年培養自己一樣,把握住任何可行的機會,對幾個弟弟言傳身教。如此,李家纔會多幾分依仗,富貴榮華連綿不絕。否則,萬一自己哪天醉臥沙場,家族的大廈就會瞬間而崩,想要再度崛起,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
只是這個話題,在連番大勝之際說起來,未免有些煞風景。李如梓聽了,臉色迅速變得凝重,“大哥,莫非那姓宋的又在搗鬼?該死,這讀書讀黑了心的酸丁,沒本事對付外敵,坑害起自己人來卻一個賽過一個陰險。”
“不要這麼說宋經略,他這個人,其實稱得上是個正人君子。最近所做所爲,沒有一件是在拖大軍的後腿!”李如鬆瞪了自家二弟一眼,大聲警告。
“明明不通軍務卻恨不得事事都插上一腳,如此君子,真是罕見。”不明白自家兄長明明跟宋應昌鬥得昏天黑地,卻爲何忽然說起了此人的好話,李如梓悻然撇嘴。
“他是文官啊!”李如鬆笑了笑,彷彿一切都在自己意料當中,“本朝自英宗之後,文官來戰場上,不就是專門爲了挑武將刺的麼?他要是不跟我爭,非但不容於同僚,北京城內,得多少人會被嚇得睡不着覺?”
“你是說,你是說皇上……”李如梓終於意識到了問題嚴重性,悚然而驚。
“聖上乃是一代明君!”李如松下意識地朝西方拱了拱手,正色強調,“但聖上身邊小人甚多,我們李家又鎮守遼東太久。”
“還不是其它將帥太無能?!”李如梓頓覺不公,揮舞着拳頭高聲說道,“否則,大老遠的誰願意去寧夏那鳥不拉屎的地方?!”
“朝廷不會這麼想,只會覺得咱們李家尾大不掉。”李如鬆嘆了口氣,臉上的表情好生無奈,“最近已經有人將父親和我,比作當年的安祿山!”
“誰這麼缺德,我去宰了他!”李如梓大怒,“騰”地一下跳起來,拔腿就要往外走。
“回來,不要胡鬧!”李如鬆雙眉倒豎,厲聲呵斥,“都多大的人了,做事還如此莽撞?!你去殺誰?你又能殺得了誰?你殺得了一個,還能殺得盡天下信口雌黃之徒?!”
“那,那也不能讓他們平白往父親和你頭上潑髒水?!”李如梓兩眼發紅,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連大明太祖皇帝,都被他們潑了一盆又一盆髒水,更何況咱們李家!”李如鬆又嘆了口氣,繼續搖頭。(注1:大明中晚期,文人根據道聽途說的故事,寫了很多朱元璋的負面文章,其中大多數都經不起推敲。但朝廷基本對此不聞不問。)
“那也不能坐以待斃吧!別人都將你比作安祿山了。如果咱們不給他點兒顏色看看,下一步,他們就得給咱們來個莫須有!”李如梓連連跺腳,恨不得立刻帶兵衝進北京城去,將那些背後污衊李家的人揪出來,個個大卸八塊!
也不怪他如此氣急敗壞,想當年,安祿山乃是大唐玄宗時代最受信任的武將,受封三鎮節度使,掌管了大唐近四成邊軍。而現在,李成樑和李如鬆父子兩個連續坐鎮遼東,手中掌控的兵馬,也同樣是大明朝精銳中的精銳。
想當年,安祿山趁着大唐朝廷沒有任何準備,忽然造反,短短几個月時間就兵臨長安城下,逼得玄宗皇帝倉皇西逃,大唐就此由盛轉衰。而現在,遼東李家如果造反,恐怕用不了一個月就能殺到北京城門口兒!
想當年,有人勸玄宗皇帝及早剪除安祿山,玄宗皇帝猶豫不決,導致大唐遭受滅頂之災。而現在,有人將遼東李氏比作安祿山第二,大明萬曆皇帝可是連授業恩師都果斷清算到底的主兒,萬一他聽信謠言對李家下手,等待着李如鬆、李如柏、李如梓兄弟們,恐怕就是風波亭上幾道白綾!(注2:風波亭,宋真宗害死岳飛父子之處)
“你先不要這麼急,辦法,我一直在想!”作爲比對方大了將近三十歲的長兄,李如鬆遠比自家弟弟李如梓冷靜。追上去輕輕拉住對方的胳膊,將其再度拉回棋盤之前,“但殺人肯定不包括在內,否則,豈不就成了心中有鬼,所以才搶着去滅口?!”
“那你倒是快點兒啊?!”李如梓卻沒自家哥哥力氣大,掙脫不得,只能跺着腳催促。
“我剛纔不是跟你說麼,不要太執着於眼前了!”李如鬆強行將弟弟按在座位上,然後走到另外一側,示意對方重新開局,“下棋也好,做事也罷,過於執着於眼前,反倒容易落一個欲速而不達。如果在別人注意之時,擺下幾顆閒子,說不定哪天就能收穫意外之喜。”
“嗯,也對!”李如梓這次沒有急着反駁哥哥所說的“大道理”,一邊快速落子,一邊心不在焉的點頭。
“石星和宋應昌兩個,派沈惟敬做大明使節,就是一步閒棋。只是沈惟敬本事不濟,且私心太重。”李如鬆看了自家弟弟一眼,一邊繼續落子,一邊笑着補充,“而你的那幾個朋友,則是另外一步閒棋。當初派他們渡河之時,誰都沒把他們當回事兒。如今,他們這顆閒子若是用好了,則足以讓平壤以北的所有倭寇,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你是說子丹和守義他們?”李如梓的眼睛瞬間開始發亮,啞着嗓子向自家兄長確認。
“對,就是他們”李如鬆又快速落下一粒黑子,然後不慌不忙地補充,“當初你就不該急着回來報信,沈惟敬只是一介商販而已,翻不了什麼大浪。”
“你已經關心過了,該趕過去跟他們匯合了。”黑子繼續落在棋盤上,流暢得宛若行雲流水,“他們那邊兵馬太少,需要當心幾支倭寇狗急跳牆。你再帶一個營弟兄過去,先幫他們將通川城守穩了,然後跟他們一起安安心心地做閒棋。平壤這邊的戰事,不需要你管。我跟宋經略之間的爭鬥,你也不用胡亂摻和。平壤城內才區區數萬倭寇,肯定當不住大明東征兵馬傾力一擊。縱使最初憑藉高牆能佔一些便宜,早晚也是個倉皇出逃的結果。而那時候,你們這處閒棋,就有機會大展神威!”
“可,可那還是沒解決謠言的麻煩,你當心衆口鑠金!”實在想不明白,自己去做閒棋,與解決李家所面臨的麻煩之間,有什麼關聯。李如梓看着自家哥哥的眼睛,大聲提醒。
“你又輸了!”李如鬆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快速落下一枚黑子。
棋盤上,黑方大龍已成,白棋再度一敗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