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之助,你又輸了!”宮內大輔相良賴房放下棋子,笑呵呵地端起了茶杯。
“不可能,不可能,我剛纔私下統計過,白棋領先至少兩目!哎呀!”坐在他對面的日軍第二番隊主帥加藤清正用力擺手,“無意間”衣袖拂過棋盤,剎那間,黑子白子全都混在了一起,再也無法斷定誰輸誰贏。
作爲相交多年的老友,相良賴房早已習慣了加藤清正的小伎倆,所以也不戳破,只是笑呵呵地繼續飲茶。而加藤清正自己,卻忽然覺得好生尷尬,站起身,快速活動了一下四肢,然後又直挺挺地跪坐於地,大聲承認,“好吧,次郎,你說得沒錯,剛纔是我輸了。咱們再來,這次我一定會讓你輸得連晚飯都吃不下!”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相良賴房笑着放下茶杯,伸手去收拾棋盤,重新將黑子和白子分別放入身邊的木盒。
“放心,不會讓你失望!”第二番隊主帥加藤清正氣鼓鼓地伸手幫忙,轉眼間,就將棋盤清理乾淨。隨即,再度於對方展開“廝殺”。
他在日本國內,素以文武雙全著稱。無論是彈琴,下棋,還是角力、軍略,都罕逢對手。然而,今天卻水準大失,第二局還沒過半,就再度大龍被屠,輸得毫無懸念。
“這次算你贏,再來!我就不信,今天拿不下你!”這次,加藤清正沒有故意耍賴,果斷投子認輸,同時朝相良賴房發出邀請。
“罷了,下多少盤,結局都是一樣。用明國人的話來說,叫做勝之不武!”這次,相良賴房沒有接受加藤清正的邀請,站起身,一邊用手敲打自己發僵的腰桿兒,一邊笑着搖頭。
“相良長壽丸!”加藤清正大急,喊着對方的乳名高聲抗議,“請不要他過分,以往下棋,我可是隨隨便便讓你三個子!”
“那是以往!”相良賴房收起笑容,非常認真地提醒,“虎之助,你今天心思根本不在棋局上。所以,無論下多少盤,都不可能贏!”
“你……”被人直接看破了心事,加藤清正急得臉色又青又紅。然而,很快,他就將頭垂了下去,悻然嘆氣,“的確,你說對了。我這幾天一直想着平壤那邊的戰事,吃不下飯,也睡不着覺。所以才找你下棋放鬆精神!”
相良賴房聞聽,立刻緊緊皺起眉頭,低聲質問道:“怎麼,你擔心小西攝津守行長會戰敗?!那平壤城可是修得相當堅固,旁邊還有一座牡丹峰與其互相呼應!加藤主計頭,這可不像你!”
“怎麼可能不擔心?”知道相良賴房不是一個會打小報告的人,加藤清正咧了下嘴,將自己的觀點如實相告,“明軍出動了一萬六千餘人,並且其中還有三千名擅長使用鐵炮的浙江兵。我軍與朝鮮人交手,每戰必勝。與明軍交手,至少得兵力在其三倍之上纔可能有勝算!”
“第一番隊整合後,總額是三萬二千,前一段時間雖然遭受了一些損失,可此刻兵力也不會少於兩萬八。第三番隊已經分出了一萬人,由島津侍從義弘率領,趕赴平壤支援。第四番隊據說也分出了四千兵馬,由福島正則率領……”
“我剛纔說過,至少需要在明軍的三倍之上!”加藤清正心情沉重,非常不禮貌地打斷。“我已經給主上去了四封信,請求他儘快下令整軍,將目前的八個番隊,整合爲兩個,或者三個。可惜,主上心中,總以爲明軍的戰鬥力與朝鮮官兵差不多,而這裡,距離日本又過於遙遠!”
“最初渡海時,可是十六個番隊,外加兩個番外番,一支水軍!”相良賴房聽得皺起眉頭,再度認真低聲提醒。“主上幾經整合,纔將十八個番隊,變成了八個。如果繼續縮減爲四個,肯定弄得將士們心神不寧!”
“唉——”加藤清正聽了,再度長長嘆氣。
因爲數年前才被豐臣秀吉強行捏合在一起,此刻日軍內部權力傾軋相當激烈。很多將領,對同僚的憎恨,遠勝於對敵人。所以,豐臣秀吉纔不得不將麾下日軍分成了十八個番隊,命令他們從不同路線,向朝鮮展開進攻。
這樣做的好處是,最大程度避免內耗。但壞處卻是,每一個番隊的實力都非常單薄。用來收拾朝鮮國的臭魚爛蝦還湊合,用來與明軍交手,吃虧在所難免。
所以在剛剛攻下漢城之後,加藤清正就努力催促豐臣秀吉整軍。縮減番隊數量,加強每一個番隊的兵力,並儘可能地給每個番隊配上佛郎機炮。
這個建議不可謂不聰明,然而,卻得不到多少實權大名的響應。所以,推行起來很不順利。即便得到了豐臣秀吉的支持,到現在爲止,也只是將十八個番隊變成了八個。每個番隊所部人馬才三萬上下,與明軍作戰之時,不具備任何兵力優勢!
沒有絕對的兵力優勢,日軍與明軍作戰,就很難有勝算。加藤清正不是福島正則,也不是小早川景隆。後兩者天性狂妄,並且各自麾下的將士至今還沒跟明軍有過任何接觸。而他,非但本人曾經在搶劫女直部落之時,吃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虧,麾下的副帥鍋島直茂,前一段時間也被數量遠少於己方的大明偏師,殺了個落花流水。
接到戰報之時的感覺,加藤清正至今都記得清清楚楚。四千餘倭國將士,一萬朝鮮僕從軍,在某個輿圖上都找不到的村子,敗給了千把明軍和三千朝鮮義勇!而那支旗號叫做選鋒營的明軍,還不是李如鬆麾下的嫡系!
連一支偏師都如此驍勇善戰,李如鬆麾下嫡系戰鬥力將強到何等地步?千把偏師能擊敗四千倭國精銳,李如鬆帶領一萬八千大明虎賁殺到平壤城下,小西行長那邊的兵馬數量纔是明軍的兩倍,怎麼可能守得住?!
“小西攝津守用兵向來不拘泥於常規!”聽加藤清正的嘆息聲越來越沉重,相良賴房猶豫了片刻,忍不住又低聲出言安慰。“縱使守不住平壤,全身而退應該不成問題。眼下天寒地凍,越往南,明軍的輜重和糧草越不容易供應。而我朝鮮南部地形相對開闊,只要機會合適,第四、五、六番隊,可以聯手對明軍展開圍攻!”
話說了一半兒,他的聲音就被卡在了嗓子裡。扭過頭,雙眼直勾勾地看向了牆上的輿圖。
平壤位於朝鮮西側不假,第二番隊將士分散於咸鏡道東部的幾座城池裡也爲真。可朝鮮多山,且道路年久失修。一旦平壤被明軍攻克,第二番隊想要退向南方,就只剩下德原和谷山一線可走。而不早不晚,偏偏就在前七八天前,那支曾經擊敗了鍋島直茂的明軍偏師,忽然潛行南下,出人不備拿下了通川!
通川距離谷山不到兩百里,距離德原不到八十里。平時那裡只是微不足道彈丸之地,如今,卻忽然變成了一根刺!狠狠此紮在了相良賴房的後心窩,讓他的每一次呼吸,都痛苦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