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真?”朱翊鈞緊鎖的眉頭瞬間舒展,雙目之中涌滿了期盼,“開城如今落在誰手裡了,李如鬆爲何沒有告捷文書?宋應昌呢,爲何他也沒有任何奏摺給朕?!”
“錦衣衛的加急密報今晚才送到,奴婢正在派人覈實!”孫暹斟酌了一下,拿捏着其中尺度小聲補充。“李提督的告捷文書得先交給宋經略轉呈,而宋經略爲人向來謹慎,恐怕得反覆覈對無誤,纔會再上報兵部。”
“迂腐!這老書呆!都什麼時候了,還,還墨守成規。朕,朕真該將他……”朱翊鈞惱怒地跺腳,然而,猶豫再三,最終,卻沒有將處罰宋應昌的話說出口。
當初他之所以在委任李如鬆爲御倭提督的同時,又委任的宋應昌爲備倭經略,圖的就是用宋應昌等文官來牽制遼東李氏,以免後者尾大不掉,最後重演安史之亂。而如今,宋應昌不過是在履行自己份內的職責而已,何錯之有?!
孫暹沒有收過宋應昌的任何好處,當然不會替此人做辯解。猶豫都沒猶豫,果斷選擇了沉默。在場其他太監和宮女們,更是沒膽子干涉朝政,一個個低下頭,噤若寒蟬。
“算了!不過是遲個三五天而已,朕等得起!”朱翊鈞的火氣,來得急,去得也快。揮了揮手,自己給自己找臺階下,“孫暹,下次錦衣衛那邊再有任何密報,都立刻讓朕知曉。兵部那邊做事只求一個平穩,宋應昌的告捷文書到了那邊,肯定又得耽擱!”
“奴婢,奴婢遵旨!”孫暹要的就是這句話,卻故意裝出一幅小心謹慎模樣,壓低了聲音快速提醒,“但,但錦衣衛的密報雖然及時,有時候,有時候卻有失粗疏。奴婢如果不派人反覆覈對後,就上呈陛下,萬一……”
“沒什麼萬一!”朱翊鈞橫了他一眼,霸氣的揮手,“錦衣衛是朕的耳目與爪牙,朕之所以養着他們,圖的就是一個便捷。如果他們遇事也向各部一樣磨磨蹭蹭,朕要他們還有什麼用?你儘管上呈,即便偶爾錯上一兩次,朕也不會責罰任何人。”
“謝陛下信任,奴婢,奴婢哪怕,哪怕粉身碎骨,都,都報答不了陛下萬一。!”孫暹迅速趴在地上,哽咽着給朱翊鈞叩頭。
如果錦衣衛能夠和言官一樣,隨便指控任何人,並且即便指控錯了也不用擔責,那他這個掌管東廠和錦衣衛的秉筆太監,權力擴大了何止十倍?日後哪個不開眼的再敢找他的麻煩,不用採取其他手段報復,派錦衣衛誣陷此人勾結外敵就夠了。反正無論有沒有根據,都能先將此人查個底掉,即便什麼把柄也抓不到,也不用擔心事後反坐。(注1:反坐,大明律法,誣告他人,被拆穿後,會用同樣罪名處置誣告者。)
“起來吧,朕不用你粉身碎骨,只要你對朕忠心就行!”朱翊鈞疲倦地笑了笑,再度輕輕擺手,“回頭多派一些得力人手去朝鮮,無論那邊發生什麼事情,朕都想盡快知道。朕,朕不想總是聽朝臣們處理和粉飾過的消息!”
“奴婢定不負陛下所託!”孫暹再度叩頭,鄭重承諾。
“嗯,朕等着你一展身手!”朱翊鈞的神色依舊很疲倦,笑了笑,輕輕點頭。
“陛下,還有,還有一件要緊事,也未經證實。”爲了證明自己不是空口白牙只會吹牛,孫暹把心一橫,再度從衣袖中掏出一份牛皮信封,當着朱翊鈞的面兒拆了火柒,取出裡邊的麻布,雙手展開,靠近燭臺上的鯨蠟。
在火焰的燻烤下,麻布上緩緩出現了豎排暗黃色的字跡。孫暹將還在發燙的麻布,雙手舉到朱翊鈞的眼前,同時用極低的聲音迅速解釋:“宋經略派遣其麾下贊畫袁黃,就是原兵部職方司六品主事袁黃,帶着二十名侍衛去見了倭寇第二路兵馬主將加藤清正。雙方具體談話內容和過程,都在這片麻布上。事關二品大員,奴婢不敢胡亂上呈,已經派了兩波人手星夜趕往朝鮮。”
“嗯?”朱翊鈞聽他說得小心翼翼,頓時又將眉頭皺了個緊緊。待從頭到尾看完了麻布上的密奏,臉色上卻忽然又露出一絲輕鬆。“這宋老夫子,真是異想天開!他麾下的這個贊畫袁黃,也是膽子大得沒了邊兒!居然赤手空拳,就敢去威脅倭將退兵!好在那倭將加藤愚蠢,竟真的相信,自己再不趕緊跑就來不及了,乖乖地答應讓出整個咸鏡道!”
“是陛下神威,遠及萬里!”沒想到自己表功之舉,居然無意間成全了宋應昌和袁黃,孫暹楞了楞,順着朱翊鈞的話頭稱頌。
“是將士們打得好,關朕什麼事情?!”朱翊鈞被拍得渾身上下,每個關節都發酥。笑呵呵地搖搖頭,大聲否認。
“陛下恕奴婢多嘴。奴婢不通軍務,卻也知道,光靠二十名親兵嚇不跑敵將。袁贊畫分明是借了陛下的神威,才能出入虎穴,如履平地!”
“你這老奴,就知道哄朕開心!”朱翊鈞翻了翻眼皮,繼續笑着搖頭,“即便宋經略和他麾下的袁贊畫兩個,有因人成事之嫌,那借的也是李經略和將士們的勢,還借不到朕身上!”
說着話,又跪了下去,準備對朱翊鈞頂禮膜拜。後者卻終於臉色開始發紅,擡腳輕輕踢了他一下,笑着數落:“滾起來!你這老奴,就會賣嘴!朕又還沒糊塗,纔不會吃你這一套!”
話雖然這麼說,內心深處,卻也覺得孫暹的話,隱約有很多道理。當初羣臣對是否救援朝鮮爭論不休之時,的確是自己果斷做出了決定。當初羣臣擔心西北局勢反覆,不敢抽調李如鬆返回,又是自己力排衆議,認爲提督人選,非此人不可。當初羣臣當中,有人包庇郝傑,將戰敗責任全都安在了祖承訓頭上,也是自己替祖承訓做了主,讓其洗脫的冤屈。當初宋應昌和張誠兩個爭鬥不休,還是自己,果斷將張誠調回了北京,才讓宋應昌不再受任何擎肘。
當然,這其中的曲折,朱翊鈞都不太記得了,也沒功夫去回憶。反正作爲皇帝,他從早到晚都忙得很,沒必要在細枝末節上浪費自己寶貴的精力!
想到自己大半年來的種種“知人善任”舉措,他忽然又記起了一件事。迅速低下頭,大聲諮詢:“孫暹,那朝鮮國王的謝恩奏摺上,曾經多次提到李如柏。你剛纔也曾經向朕彙報,說朝鮮兵馬潰敗之際,虧得李如柏提前做了安排,才令我軍有備無患。這個李如柏,朕記得是李如鬆的兄弟吧?他們李家共有兄弟幾個?都在遼東軍中麼?這次都上陣了麼,各自表現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