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啓稟皇上,李成樑共有九個兒子。都是如字輩兒,以木爲名。其中長子如鬆,次子如柏,四子如樟,五子如梅和六子如梓,目前都在軍中效力。三子如楨按規矩送到了北京,如今在南鎮撫司任錦衣衛千總,加指揮使銜。第七到第九子都是庶出,皆未成年,如今還在家中讀書習武。”孫暹的心臟迅速抽緊,低下頭,小心翼翼地迴應。
雖然收了李如鬆很多“禮敬”,但是,在萬曆皇帝關注的問題上,他不敢在回答中帶上絲毫的個人情緒。否則,一旦被萬曆皇帝懷疑他與遼東李氏內外勾結,後者因爲手握重兵有可能倖免,他孫暹可是長了多少顆腦袋都不夠砍!
而萬曆皇帝,偏偏又是個多疑善變的性子。哪怕再器重一個人,心中都會提防三分。並且一旦懷疑起來,甭管抓沒抓到證據,都會果斷處置。
當年張居正爲他鞠躬盡瘁,張居正死後,萬曆抄起張家來卻毫不手軟。前一陣子張鯨只是因爲擅自揣摩他的心思,就被他從秉筆太監的位置上拿下,直接趕出了皇宮。親眼目睹了這麼多先例,孫暹除非是活得不耐煩了,纔會故意重蹈前人覆轍。
“李如楨在錦衣衛任上表現如何?若是堪用,你不妨多派些任務給他!”彷彿是有心施恩於領軍大將,萬曆皇帝笑了笑,隨口吩咐,雪白的牙齒,在燭光的照射下不斷閃爍。
冷汗順着孫暹的脊骨,無聲地滑落。繼續低着頭,他認真地迴應,聲音中聽不到絲毫顫抖,“啓稟皇上,李如楨雖然武藝過人,性子卻遠不及其兄沉穩。奴婢這邊,只敢偶爾讓他帶隊巡視一下皇城之外的街巷。如果皇上想要對他委以重任,奴婢以爲,奴婢以爲,恐怕還需要對其多加勘磨,才,纔好做出安排!”
“哦,那就罷了!”萬曆皇帝心中頓時一鬆,點點頭,笑着吩咐,“但該有的賞賜,都別少了他的。他父親和長兄都有大功於國,朕不想讓外人覺得朕慢待功臣!”
“奴婢明白,奴婢對他,對其餘幾位功臣之後,日常都會多照顧一些。儘量少給他們派活,有升遷和領賞賜機會,從來未曾將他們落下。”孫暹也頓時偷偷鬆了一口氣,笑着點頭。
“那李如樟,李如梅和李如梓呢,他們兄弟三個表現如何?”對孫暹的試探結束,萬曆皇帝放心地將話頭轉向了正題。
早就料到他會有如此一問,孫暹裝模作樣地斟酌了一番,然後按照實際情況緩緩給出了答案,“啓稟皇上,那李家四子如樟,是員罕見的猛將。去年隨兄平叛,曾經於兩軍陣前生擒了哱拜的次子,威震敵膽。但是,謠傳其好像有勇無謀,不像其父親和兄長,武藝和軍略都很了得。倒是李家五子如梅,素有“小如鬆”之名。他們兩個,在此番平壤之戰中,都被其兄委派保護大軍糧道,表現機會不多。”
“此言大謬。朝鮮地形崎嶇,局勢複雜,李如樟和李如梅能保證從義州到平壤糧道暢通,功勞不比斬將奪旗小。”萬曆皇帝朱翊鈞搖了搖頭,笑着給出了不同的解讀。
“皇上英明!”孫暹頓時裝出恍然大悟模樣,連連拱手,“奴婢先前還以爲,李如鬆是護短,才故意委派了一件輕鬆差事給他的四弟和五弟。經皇上這麼一說,才知道他原來是在給兩個弟弟肩頭壓擔子!”
“保護的意思,應該也有一些。但主要還是壓,壓擔子!”非常喜歡孫暹的比喻,萬曆皇帝朱翊鈞直接引用,“換了別人,也會這麼做。畢竟自家兄弟用起來更放心,無論遇到多大困難,都不會故意壞哥哥的事。”
“的確,如果像祖承訓那樣,將押送糧草的任務交給朝鮮人,將士們肯定又得餓肚皮!”孫暹非常會說話,順着萬曆皇帝朱翊鈞的意思,迅速向下延伸。
“不提那些朝鮮人,敗興!”朱翊鈞想了想,不屑地搖頭。“李家老六呢,他的表現如何?朕記得去年無意間窺破了倭寇圖謀,協助王重樓護住了八卦洲糧庫的有功之士裡頭,就有他吧?既然去了朝鮮,他應該有所表現纔對,怎麼許久不見捷報上有他的名姓?”
“應該,應該是還沒來得及寫進去!”知道萬曆皇帝關心李如梓,絕對不是因爲對此人欣賞有加,孫暹猶豫了一下,小聲迴應。“畢竟眼下送回來的告捷文書,只是第一份。具體作戰經過,以及將士們的表現,應該還沒顧得上總結。”
“嗯!”萬曆皇帝朱翊鈞再度沉吟着點頭。在未親政之前,他的老師張居正,就一直言傳身教,要求他必須將目光放得長遠。所以,在爲平壤大捷而高興的同時,他習慣性地就想到了將來對遼東李氏的安排。
李家在軍中的五兄弟,個個都驍勇善戰,允文允武,從近期看,的確有利於大明軍隊揚威域外,有利於朝鮮戰事早日結束。從長遠看,卻容易導致遼東軍這支天下強兵,變成李家的私器,進而威脅到大明的如畫江山。
“皇上剛纔提到八卦洲糧庫,讓奴婢忽然有想起一件事來!”伺候了萬曆皇帝這麼長時間,孫暹豈能猜不到朱翊鈞在爲什麼事情而擔心,猶豫再三,忽然笑着啓奏,“據錦衣衛密報,埋伏在谷山伏擊倭寇的,並非李提督麾下主力,還是大明遼東選鋒營。他們前一段時間繞過平壤,拿下了倭寇身後的通川……”
“選鋒營,居然又是他們?!”萬曆皇帝朱翊鈞又驚又喜,“領軍的可是去年投筆從戎的那倆國子監貢生?!朕就知道,他們兩個非同一般。朕想起來了,去年窺破倭寇圖謀,保住八卦洲存糧的功勞,他們兩個位當居首。”
“皇上慧眼如炬!”孫暹成功轉移了朱翊鈞的注意力,心中頓覺一陣輕鬆。
他之所以這樣做,倒不完全因爲是拿過李如鬆的好處,想要在關鍵時刻給予回報。更重要的緣由是,放任萬曆皇帝繼續疑神疑鬼,自己難免會吃遭受池魚之殃。而拿一場局部之勝和兩個自己喜歡的年青人,將話題轉移開。非但可以讓朱翊鈞暫時忘掉心中憂慮,還可以順勢完成另外兩筆人情“買賣”。
“好,好,朕就知道,他們不會負朕所望!”此時此刻,萬曆皇帝朱翊鈞怎麼可能會想到,孫暹故意提起了選鋒營,乃是因爲收過李如鬆和李彤、張維善兩人背後家族的賄賂,高興地得眉飛色舞。
他先前之所以對李如鬆兄弟多有倚重,一方面是因爲李如鬆、李如柏等人,的確本領出衆。另外一方面,則是因爲全國上下都缺乏良將,別無選擇。而現在,忽然冒出了兩個與遼東李氏瓜葛極小,甚至可以說是毫無瓜葛的後起之秀,頓時就讓他的眼睛看到了許多新的可能。
李彤和張維善,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都是南京國子監的貢生,從賭氣前往遼東投軍,到獨當一面,只用了不到一年時間。而大明南北兩京的國子監中,每年畢業的貢生都多得讓吏部發愁。倘若這些吏部無處安排的貢生,全都效仿李彤和張維善兩個投筆從戎,哪怕十個之中再出一個良將,大明軍中還何愁後繼無人?!
至於如何激勵更多的少年才俊去投軍,朱翊鈞根本不用思考,就能拿出最有效的方案來。用手拍了下桌案,他迅速做出決定,“孫暹,你去,派人通知兵部,凡是關於平壤之戰的捷報,只要一到兵部,就立刻給朕送過來,任何人不得拖延耽擱!還有,錦衣衛那邊,關於選鋒營的一切密報,無關大小,也都給朕拿來。”
“奴婢遵旨!”孫暹打破腦袋都想不到,自己跟李家和張家做的兩筆“買賣”,居然激發了朱翊鈞千金買馬骨的熱情,猶豫了一下,故意小聲提醒,“萬歲,奴婢記得,去年秋末,剛剛破格提拔了選鋒營的兩位主將。如果這次……”
“奴婢遵旨!”孫暹不敢再多嘴,躬着身子,大聲答應。然而,心中卻對決斷的正確性,深表懷疑。
大明貢生多得如過江之鯽不假,但是卻不一定每個貢生,都有投筆從戎的勇氣。更不是每個貢生,都能像李彤和張維善兩人那樣,文武雙全。
皇帝本意的千金買馬骨,可是,世上也得有千里馬才行。況且俗話有云,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兩個小傢伙崛起這麼快,又犯下的將門子弟染指軍權的大忌,即將等待着他們的,恐怕不單單是浩蕩皇恩!
大明朝的言官們,連戚繼光都能輕鬆幹掉。兩個小傢伙背後既沒有閣老撐腰,手頭也沒有數萬嫡系精銳,一旦他們成爲言官們的靶子,他們拿什麼去抵擋那狂風暴雨般的攻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