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雨夾着霰雪,從天空中傾盆而落,剎那間,籠罩了整個南京。
懸掛在媚樓正門附近的燈籠和燈謎,眨眼功夫,就被砸了個七零八落。原本打算在今晚燈會上一展才華,順路再去媚樓內憐香惜玉的“江南才子”們,也紛紛做鳥獸散。本應遊人如織的十里秦淮,很快就再看不到一個人影。半柱香之前還吵鬧不堪的街巷,也迅速變得一片死寂。只有霰雪灑在青石板路面上的聲音,“刷,刷,刷,刷,刷,刷……”,單調沉悶,沒完沒了。
“這是什麼鬼天氣,老天爺,你還叫不叫人活了?!大正月的梅花都開了,又下起哪門子雪來?!”,媚樓老鴇子潘姨,到拎着根三尺長的毛筆,在正堂門口指天罵地。
在南京城生活了近四十年,她還是第一次看到正月裡下霰雪。記得往年這個時候,柳樹早就抽芽了,院子裡的梅花,也早開始爭妍鬥豔。暖洋洋的天氣,早就將城裡那些才子們,燒得虛火上涌。每天從早到晚,都像發春的野貓般,擠在她的媚樓裡,比着賽花錢。
可今年,春天遲遲不歸不說,雪還下了一遭又一遭。從鵝毛大雪,六出輕雪,再到凍雨加霰,一場接着一場。老天爺好像要把頭幾十年沒在南京城下的雪,全部補上一般。若是一場春雪一場暖還好,雪過之後,帶着姑娘們來一場踏雪尋梅,也能哄得城內的才子們大把大把往外掏銀子。偏偏今年的每一場雪過之後,緊跟着必然有兩天大風。無邊寒氣,把江南才子們的玉手全都給凍成了大豬蹄子。甭說出來跟姑娘們一起吟詩作畫,就連動動手指,都疼得齜牙咧嘴。
紅花就得綠葉配,缺了江南才子在面前爭風吃醋,媚樓裡的姑娘們,也如霜打過的莊稼般,從早到晚提不起精神。連日來,老鴇子潘姨看在眼裡,急在心頭。絞盡腦汁,纔想出了一個燈迷會點子,並且許了頭牌女校書李小小共謀一醉爲彩頭,才終於在今晚又讓媚樓恢復了幾分人氣。誰料想,人算不如天算,突如其來的一場雨夾雪,又將她的所有努力化作了灰煙。
“如果你有啥不滿意,你就提個醒!”年青時曾經讓無數達官顯貴匍匐石榴裙下,潘姨早就養成了一種桀驁性格。接連敲打了幾下廊柱依舊發泄不出心中怒火,再度指着門外黑漆漆的天空高聲喝罵,“南京百姓,四時供奉沒少了你。大廟小廟,初一十五從沒斷了香菸。你即便心再黑,也應該知道吃飯的時候不能砸鍋。你把南京城的百姓全都凍得沒了活路,將來沒人管得起你的供奉和香火,你還不得去喝西北風?!”
如果老天爺是個大明官員的話,聽了她的叱罵,肯定會羞得面紅耳赤。只可惜,老天爺不是。非但沒立刻將雨雪停下,反倒變本加厲地颳了南風,將雨水和霰雪直接吹向媚樓的門窗,砸得窗棱啪啪作響。
“你個沒良心的老天爺,你到底想怎麼着啊?!”潘姨被突然透窗而入的寒風,凍得打了個哆嗦。氣得揮舞着毛筆,帶着哭腔控訴。“你如果真的有靈,拖夢開個價碼也行啊。你連價碼都不開,就沒完沒了地颳風下雪,這不是禍害人麼?你這樣子,連大明朝的貪官都不如……”
“媽媽,媽媽,別罵了,別罵了。三層甲字房套間那邊還有貴客在!”她的得意弟子,二掌櫃劉婉婷忽然旋風般衝下了樓,壓低了聲音焦急地提醒。
“貴客,哪個貴客?我怎麼不記得!”潘姨的聲音果斷轉低,杵着毛筆當柺杖,喘息着追問。
“是,是南京督察院的嚴老爺,還有,還有幾位陌生面孔,正在三樓甲字房聽琴品茶!”二掌櫃劉婉婷上前幾步,俯在潘姨的耳畔,用更低的聲音補充。
潘姨眼前,立刻閃過一個乾瘦佝僂的身影,皺了下眉頭,塗滿脂粉的臉上,隱約透出幾分不屑,“姓嚴的?他幾時來的?誰把他引到甲字房去的?這老東西,哪次不是白吃白拿白睡,啥時候痛快肯給過錢?!”
“是,是下午未時就來了,先是吃了桌席上等的面兒,然後又要了些茶水點心。當時您正好不在,我們也不想招待他。但,但是,媽媽,媽媽您不是說過麼,破船也有三斤釘?還教訓過我們,寧可得罪一百個君子,不肯得罪一個小人!”二掌櫃劉婉婷已經追隨了潘姨多年,知道她是個什麼性子,所以也不害怕,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解釋。
“他,他身邊的那幾個陌生面孔,好像,好像也都是做官的!”二掌櫃劉婉婷又斟酌了一下,再度給自己的安排找出理由。
這個理由,登時讓潘姨就恢復了清醒。“做官的?你怎麼知道都是做官的?他們跟你說了?按理說,姓嚴的那種逮誰都咬的性子,應該沒啥朋友纔對。況且他已經來南京有些年頭了,按理說,按理說,很難再返回北京?!”
“他們沒說,但是我能感覺出來。他們都是跟嚴老爺一樣的人。雖然穿着便裝,談吐聽起來也很斯文,但眼睛裡那種吃人不吐骨頭的陰狠勁兒,怎麼藏都藏不住!”二掌櫃劉婉婷忽然打了個哆嗦,皺着眉頭給出答案。
“呼——”寒風再度透窗而入,吹得燭火忽明忽暗。吹得人渾身上下,一片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