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賊,休要血口噴人!”
“閉嘴,你認錯人了!”
牛秀和馮武兩個大急,舉起繡春刀就要往下剁。
“且慢!”史世用手疾眼快,搶先一步用雁翎刀架住了兩位屬下的兵器,“讓他說,我等問心無愧!”
“在下,在下認錯了,認錯了!”小西飛死裡逃生,不敢賭對方會不會殺人滅口,瑟縮着連聲承認,“在下在見過幾個朝鮮人,長得,長得跟這位將爺有點兒像。但,但個子,個子要比這位將爺矮得多。”
“你沒認錯,就是某家。”史世用知道這種情況下,自己越不讓小西飛開口說話,越容易引起周圍弟兄的誤會,笑了笑,坦然承認。“某家朋友遍天下,不久之前,剛剛去過一趟王京。”
說罷,又笑着將頭轉向李彤,“這個人留下,一會咱們倆共同審問他。他身邊的那些傢伙,你先叫人綁了送到船上去,找機會送往遼東看押。如果有人膽敢反抗,就直接一刀剁了了事!”
“不反抗,不反抗,小的願意去遼東,願意去遼東!”被俘的倭寇之中,居然不止小西飛一個人會說大明南方官話,爭先恐後大聲表態,以免反應慢了,被殺人滅口。
“怎麼回事?”
“這羣倭寇怎麼如此沒種?”
“他們真的是倭寇,不會是朝鮮人假冒的吧?!”
“他們當中怎麼有人官話說得比我都順嘴兒……”
周圍的弟兄們拼命眨巴眼睛,誰也無法相信眼前看到的情景。
自打入朝作戰以來,選鋒營以往也沒少抓倭寇的俘虜。但那些俘虜一般都是倭寇之中地位低下的徒步者和足輕,像今晚這種家臣帶着整隊武士投降的情況,大夥以前卻從沒見到過。更未曾見過,如此多的倭國武士,扎着堆說大明官話。
“先綁了送船上去吧,他們是小西行長的人。小西行長對咱們的使者一直很客氣,咱們留這些人一命,也算投桃報李。”唯恐越耽擱惹出的猜疑越多,搶在李彤正式做出決定之前,再度低聲要求。
“對,對,對!我家主上從沒想過跟大明爲敵。真的,他聽聞大明天兵過了江,就立刻將隊伍收縮回了平壤!”如同落水之人揪住一根稻草,小西飛堅決不肯錯過機會,扯開嗓子大聲補充。
“狗屁,不想跟大明爲敵,你們怎麼到了朝鮮?”劉繼業聽了,頓時心頭火起,擡起腳,將小西飛踹成了滾地葫蘆。
“將軍饒命!”小西飛不敢滾得太遠,掙扎着重新跪好,大聲哀告,“小人也是奉了關白的命令,不得不來。原本只想做做樣子,沒料到,沒料到朝鮮人如此不禁打!”
弱小,便是原罪。別人就有足夠的理由,窺探屬於你的一切。在小西飛看來,這個理由最恰當不過,然而,卻讓李彤怒火上撞,握着大鐵劍的手,本能地就向上發力。
“賢侄,留他一命。我要他有用,等會兒,咱倆兩個一起審問他!”史世用看在眼裡,急在心頭,趕緊伸出手,死死握住了李彤的手腕。
即便反應再遲鈍的人,到了此時,也應該知道了史世用這樣做,必有緣故。李彤想了想,欣然點頭,“就依世叔!”緊跟着,又將目光轉向身邊的嫡系,“顧千總,你帶幾個人先綁了倭寇,押着他們上船。繼業,你派人把這裡仔細搜上一遍,以免有漏網之魚。盛哥兒,你帶人尋找乾柴,佈置燈油,準備放火!”
“遵命!”
“是,姐夫!”
“是,少爺!”
顧君恩、劉繼業和李盛三人,欣然答應,然後各自帶着幾十個弟兄去執行任務。目送二人離開,李彤想了想,再度將目光轉向史世用,“世叔,你們錦衣衛的事情,小侄不便……”
“借一步說話!”史世用知道繼續隱瞞下去容易產出誤會,立刻大聲打斷,“沒什麼不便的。幾句話,就能說明白。臨行之前,老夫跟上頭通過氣,可以便宜行事!”
說罷,單手從地上拎起小西飛,如拎着一隻雞仔般,拎向一間看上去還算齊整的木屋。
木屋內還生着炭盆,幽蘭色的火焰與燭光一道,照亮發黑的牆壁。牆角旁,亂七八糟地堆着倭國武士們沒來及穿戴的甲冑。屋子正中央的朝鮮式小炕桌上,一盆剛剛煮好的狗肉,隱約還冒着熱氣。桌子四周,幾個酒壺東倒西歪,將裡邊沒來得及喝的酒水灑了滿地。(注1:吃狗肉是朝鮮自古以來的傳統,非杜撰。)
“你這廝,倒是會享受!”仔細用目光掃視了一圈兒,確定屋子內的確沒有忍者隱藏。史世用狠狠將小西飛摜到炭盆旁,大聲奚落。
“冷,實在太冷了!”小西飛被說得臉色發紅,跪在地上,小聲自辯,“沒想到朝鮮這麼冷。將爺,這位將軍,小的生來就不是塊打仗的料。我家主上,也從來沒想過與大明天兵爲敵。二位想問什麼,就儘管問,只要小的知道,絕不敢做任何隱瞞?”
“閉嘴!”嫌棄此人囉嗦,史世用大聲呵斥,“老實跪着,該問你的時候,自然會問!”
“是,是!”小西飛只求活命,老老實實地跪好,將頭頂在地上,做待宰羔羊狀。
“他是小西行長的人,應該在某個場合跟老夫碰過面兒!”急於打消李彤心中的疑慮,史世用斟酌了一下,非常認真地解釋,“老夫跟你說過,因爲平壤兵敗,小西行長受到了同僚排擠,心中十分不滿,所以,故意向外走漏了倭寇去攻打幸州山城的謀劃。而老夫假扮成商販,最近一直住在王京。那邊有一些朝鮮望族,腳踏兩隻船,跟倭寇和錦衣衛,都暗中多有往來……”
以他的身份和地位,其實沒必要解釋得如此仔細。錦衣衛行事,向來只受大明皇帝(和太監)約束,也只對大明皇帝負責。上至宰相,下至地方官員,都沒資格過問。而作爲專門刺探監督周邊諸國情況的北鎮撫司,更有資格不對外人吐露自己的秘密。畢竟,刺探敵情不像領兵作戰,可以擺明了車馬。很多手段,原本就不能見光。
然而,不知道爲什麼,史世用卻不願意讓李彤、張維善和劉繼業三個,今後看向自家的目光之中,帶上任何不屑和懷疑。雖然那些不屑和懷疑,對他其實造不成任何實質性的傷害!甚至哪怕李彤去備倭經略宋應昌面前對他進行檢舉,而宋應昌親自出馬,將官司打到北京,他都有絕對的把握,自己會毫髮無傷。
“世叔不必如此!”李彤原本就沒懷疑過史世用對大明的忠誠,聽對方越說越仔細,趕緊笑着擺手,“且不說您老對晚輩有過點撥之恩,以您老現在的地位,怎麼可能跟倭寇暗通款曲?這件事到此爲止,您沒必要再解釋,說得越多,您將來的處境就越危險。”
說罷,將大鐵劍向上一提,就準備先送小西飛回老家,免得此人知道的太多,將來有可能把相關消息泄露出去,給史世用帶來危險。誰料,手腕卻被史世用卻再度握了個死死,“不要殺他,這人留着有用!”
“小的發誓,小的可以對着十字架發誓!”小西飛被嚇得亡魂大冒,一軲轆滾到牆角,然後不停地向李彤叩頭,“在下保證不會做任何對將爺不利的事情。豐臣秀吉囚禁了在下原來的主上。在下的居城和采邑,也是被豐臣秀吉派人所奪。在下之所以改姓小西,就是爲了將來有朝一日,向豐臣秀吉討還血債。在下恨不得我軍,恨不得倭寇天天吃敗仗,所以,所以奉命出來巡視,才胡亂敷衍,不肯用心。在下……”
“你原來的主上?他姓甚名誰?”原本只是想利用小西飛給自己做眼線,隨時刺探倭寇的軍情,誰料想,竟勾出如此一大堆狗屁倒竈的事情,頓時,史世用也愣住了,追問的話脫口而出。
小西飛只求活命,一邊磕頭,一邊竹筒倒豆子般,將自己身上的秘密全都倒了出來,“小的,小的原本是足利義昭大將軍的家臣,居城在八木,年俸二十四萬石。豐臣秀吉老賊,原本是依靠足利大將軍的支持,才得以穩住了大名之位。卻恩將仇報,聯合其他幾個大名奪了將軍的權,將他軟禁在寺廟裡,對外卻宣稱他自願做了和尚。在下不服,想要救出將軍,卻被豐臣秀吉麾下的明智光秀所敗。在下爲了保全性命,以圖將來,纔多次改名,最後乾脆姓了小西。”(注2:有關小西飛的履歷,日本歷史記載很多。他不肯替豐臣秀吉賣命,卻是小西行長的死忠。小西行長被殺後,他逃到呂宋,鬱鬱而終。)
“原來你是足利氏的舊臣!”史世用雖然不知道八木城在哪,卻對豐臣秀吉的發跡歷史,瞭如指掌。兩廂對照,立刻對小西飛所說的故事信了幾分。
李彤對於日本國內的情況兩眼一抹黑,無法自行判斷小西飛所說的話真僞。但是,從史世用的表情和話語中,也能推斷出眼前這個倭寇頭目的話,不至於完全是謊言。所以,斟酌了一下,故意在旁邊大聲說道:“老子不管你過去是幹什麼的,跟豐臣秀吉到底有什麼仇!老子眼裡,你的腦袋,就是白花花的銀子和升官的憑藉。想要活命,你最好拿出點真東西來。否則,別怪老子不給世叔面子!”
“我拿,我拿!”小西飛早就知道自己沒那麼容易過關,立刻大叫着答應,“將軍大人饒命,小的這就拿。眼下朝鮮王京裡頭,實際上只剩下了四萬多將士,不,不,是四萬多倭寇。其中真正還有力氣作戰的,都被宇喜多秀家帶去攻打幸州了。加藤清正,黑田長政,還有小人的主上小西攝津守,如今也都不在城內。將軍您只要帶領兩萬,不,一萬天兵殺到王京城下,城裡,城裡的倭寇,就可能一鬨而散。”
此時此刻,李彤把坡州的弟兄全調出來,也不過五千出頭,其中還有一大半兒是朝鮮義勇,怎麼可能冒險去攻打王京?然而,他卻不願讓小西飛猜到自己的底細,故意裝出一幅霸道模樣,再度大聲呵斥:“混賬,老子怎麼打仗,還用你教?!你只管說,接下來怎麼做,老子自有主張!”
“是,是!”小西飛激靈靈打了個哆嗦,繼續大聲交代,“宇喜多秀家去攻打幸州,帶了一千八千人,我家主上率領本部兵馬做前鋒。但是,我家主上不讓宇喜多秀家騎在自己頭上,所以肯定會想方設法出工不出力。宇喜多秀家,輕視幸州城的朝鮮守軍,認定自己能一戰而下。所以,所以只讓弟兄們隨帶了三天的乾糧,沒有帶任何其他補給!”
“這事就不用再重複了,老夫已經知道了!”史世用瞪了他一眼,遺憾地搖頭。
如果李如鬆沒有將弟兄們撤去開城修整,明軍的確有機會將宇喜多秀家截殺於出征的途中。而現在,卻是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否則,李彤也不會只帶着三百多弟兄,大半夜冒着翻船的風險渡過漢江。
“還有,還有,糧食,我知道我們的糧食在哪?那邊沒多少守軍,我可以偷偷帶你們過去,一把火將糧食燒個精光!”爲了活命,小西飛算是徹底豁出去了,啞着嗓子,快速補充。
“不在,不不不,王京只是存糧的一部分。當初大夥兒確定不了王京是否守得住,所以就提前運了一大半兒去城外。後來發現能守住了,就沒往回運,直接存在了南山驛。”反正已經交代了這麼多,小西飛乾脆“好人”做到底,“本來在下巡視完了龍山驛,下一站就是那裡。小人可以帶您去放火,如果那邊有任何埋伏,將軍您隨時可以割了小人的腦袋!”
“賢侄果然是有福之人,老天爺都會照顧你!”史世用猛地向頭轉向李彤,兩隻眼睛當中,隱約有火焰跳動。
對明軍來說,眼下最大的麻煩,就是補給,倭寇反倒在其次。如果能將南山驛的糧食燒掉,是一倭寇軍糧的大半兒也好,一小半兒也罷,都等於給了倭寇從背後來了一記悶棍。讓其剛剛因爲碧蹄館之戰“獲勝”而恢復的一點兒士氣,再度一落千丈。
“世叔放心,我今天來,原本就是要放火燒山,帶足了牛油和火藥!”李彤笑着丟下一句話,右手拎着大鐵劍,左隻手拎起小西飛,轉身直奔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