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圍獵 (上)

暮靄(下)

很顯然,他本人就是那三個懂海戰的將佐,其中之一。所以,一番話說得有理有據,讓李彤聽了之後,心情愈發地深重。

“照你這麼說,還要海防營幹啥?不如直接解散了,還能替朝廷省點兒餉銀和糧食!” 劉繼業在旁邊卻聽得怒不可遏,皺着眉頭大聲奚落。

“不是還能給杭州那邊點起烽煙報信兒麼?”周建良倒是個好脾氣,明知道劉繼業在貶損自己,卻依舊賠着笑臉拱手,“另外,咱們陸上還有炮臺。真的有海盜打上門來,多少也能對着他們的戰船轟上幾炮。”

“你就不怕把海盜轟急了,上岸打你的炮臺?” 劉繼業斜了下眼睛,衝着他大聲反問。

“應該不會吧,他們有那功夫,哪如早點往杭州趕?!” 周建良的臉上,依舊帶着笑容,就像自己是彌勒佛轉世,“或者打下縣城來,都比跟炮臺死磕強。海盜之所以佔一個盜字,就註定是搶了就跑。炮臺就是一個石頭堡壘,裡又既沒錢又沒多少糧食。大炮也不是船上能用的型制,他們搶了去,只能化掉練銅…”

“煉,煉,煉,我看你才最欠煉!!” 劉繼業終於忍無可忍,擡起腿,將周建良踹了個四腳朝天,“好歹你也是個堂堂武將,海盜打到家門口了,居然只求他們看不上你的炮臺?!你這種廢物,留着就是給大明丟人,還不如…”

“劉將軍,息怒,息怒啊!” 與周建良同來的崔永和見狀,連忙衝上去,死死抱住了劉繼業的後腰,“他說的全是實話,全是實話。海防營落到這般田地,真的怪不得他。從我等調來這裡那時起,海防營最好的戰艦就是鳥船。跟海盜的大船作戰,等於送人頭上門。除了把心思放在炮臺和烽燧上,您叫我等又能怎麼樣?!”

一邊勸,他一邊用目光偷偷向李彤打量。就指望自己的這些話,能讓新來的上官聽得進去,別胡亂燒那三把大火。讓衆將士,誰都無法安生。。

“繼業,有話好好說,他好歹也是你的同僚!”李彤心裡,雖然此刻恨不得將名義上自己麾下的所有海防營將佐,全都打個半死。卻不得不強壓怒氣,阻止劉繼業繼續動手。

“同僚,老子有這種同僚,羞也羞死了!” 劉繼業照顧自家姐夫面子,立刻停住了對周建良的拳打腳踢,嘴巴上,卻依舊不依不饒,“沒大船,他們不會找人造?老子就不信,偌大的浙江,沒有一個能造大船的船塢!”

“有,有,但是沒錢啊!” 崔永和怕被殃及池魚,鬆開劉繼業的腰,一邊快步後退,一邊大聲解釋,“上頭每年撥下來錢,連發軍餉都不夠。運貨賺到的錢,也得有一大半兒來彌補維護船隻和炮臺的開銷。咱們想要出海跟海盜作戰,至少得打造三百料以上的福船才行。並且船舷板還得專門加厚!那種船,不算人工,光木料和膠柒,鐵釘等耗費,加起來就得七萬兩上下,每艘再配上二十門佛郎機炮…”

“多少?” 劉繼業和李彤兩個,都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本能地大聲追問。

“七八萬兩,還不算炮錢。炮不能用朝廷造的,太重,威力也不足。得專門去找西夷預訂。” 周建良一軲轆從地上爬起來,梗着脖子高聲迴應。“並且至少三艘以上,才能與鳥船一起組建船隊。否則,好虎架不住羣狼!”

“還得三艘?” 李彤本能地重複,心臟越來越冷,越來越重,宛若所有血漿都變成了萬年寒冰。

按理說,他和劉繼業兩人,都出自富貴之家,從小到大,花起錢來都沒眨過什麼眼睛。可二人以前最大的開銷,不算在遼東招募壯士的那次,也沒超過二百兩銀子。而打造一艘沒安裝任何佛郎機炮的戰艦,竟高達七八萬!

“三艘是至少,如果想直達朝鮮,則需要更多!”說到自己的本行,周建良半點兒都不含糊,繼續梗着脖子大聲補充。

“一艘船就這麼貴,福建那邊,怎麼造得起那麼多?” 劉繼業堅決不肯相信,瞪圓了眼睛繼續咆哮。

“福建距離雞籠島近,島上有荒山,只要上了岸去,四人合抱粗的大樹,可以隨便砍。而咱們浙江這邊,卻只能跟商販買。” 崔永和也梗起脖子,滿臉委屈地補充。

登時,劉繼業再也說不出話來了,年青的臉上,寫滿了沮喪。如果是七八千兩,甚至一二萬兩銀子,他還能咬着牙掏空自己的家底兒去湊,或者豁出去臉皮,向王重樓請求支援。而七八萬兩,把劉家和李家全都掏空,都未必夠!王重樓那邊再位高權重,也不可能做出如此巨大數額的挪用!

“咱們海防營直轄的鳥船,還有三個衛所的大船,每年幫人運貨,加起來大概能有一千兩左右盈餘。” 彷彿擔心李彤還沒打消重整艦隊的心思,周建良向後退了幾步,啞着嗓子繼續彙報,“所以,想要造戰艦,就得讓都指揮使使司那邊撥下專款,或者直接給咱們派一些能賺錢的肥差。但光有戰艦還不夠,卑職剛纔說過,咱們更缺的是打海戰的行家。海上風高浪急,不會打仗的,船上裝滿大炮,也轟不到對方。而會打的,把握住時機,三五十炮下來,就能將對手的船舷鑿成篩子!”

“我知道了,你們兩個先下去吧!” 李彤擺了擺手,臉上的笑容好生苦澀。

想簡單了,自己又把事情想簡單了。原本還以爲,只要接掌了海防營,即便不能直接開着戰艦去追殺倭寇,好歹也能替朝鮮戰事再度爆發早做準備。而現在,至少三艘船,至少二十四萬兩銀子,彷彿三座銀色大山從天上壓了下來,壓得他無法支撐,無法閃避,甚至連呼吸都越來越艱難。

饒是如此,他依舊未曾死心。第二天,就分別給宋應昌和王重樓寫了信,將自己目前遇到的情況如實告知,請求二人給予指點。隨即,又分別向浙江都指揮使司和兵部,呈交了公文。提醒後兩者,浙江海防形同虛設,需要抓緊時間調撥資金,打造戰船,以備不測。

然而,無論是宋應昌,還是王重樓,在回信當中,都沒能給出什麼太好的主意。前者雖然也懷疑倭寇議和的誠意,但到目前爲止,卻沒找到任何有力證據。

敵我雙方的和談,一直進行得非常順利。倭寇除了釜山及其周圍的四處險要所在之外,已經從朝鮮各地盡數撤軍。而朝廷派去核實日方誠意的第二波使者,也再度確認,日本人目前所說的條件,與上次薛蟠等人送回來的一模一樣。

如是種種,令宋應昌已經有些舉棋不定,所以不願支持李彤再跳出來橫生枝節。而王重樓,雖然依舊相信李彤的判斷,最近卻被南京吏部尚書李三才纏得焦頭爛額,根本無暇分神。

至於浙江都指揮使司和大明兵部,大概都認定了所謂“海防形同虛設”,只是李彤這個不安分的傢伙,故意危言聳聽。所以,沒行文對他進行申斥,已經是瞧在他以往戰功赫赫的面子上。想要下撥那麼大數額的銀兩,肯定是癡人說夢!

“不信沒了張屠夫,就吃帶毛豬!” 劉繼業無論什麼時候,都是李彤的鐵桿兒支持者,見自家姐夫因爲四處求告無門而鬱鬱寡歡,主動站出來大聲提議,“不就七八萬兩銀子麼,咱們自己想辦法。以前沒人幫忙,周建良他們每年都能靠着鳥船賺出上千兩盈餘,現在咱倆把家裡的關係都用上,再拉上守義,從南到北來回運送貨物,總麼着也能翻個十來倍。再不行,咱們就冒險下一次雞籠,自己砍木頭運回來。反正鳥船快,萬一途中遇到海盜,咱們打不過也能跑!”

這也算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了,總好過坐困愁城!而倭寇騙得了大明一時,不可能一騙到底。說不定哪天露了餡兒,惹得萬曆皇帝震怒,下令二次東征。屆時,兵部肯定會想起遠在浙江,還有一個海防營。屆時兵部只要再多少下撥一些,海防營就不愁造不出可用之艦船!

於是乎,兄弟倆就做起了兩手準備。一邊想方設法利用既有的條件去賺銀子,一邊日日期盼倭寇的陰謀能早日自行敗露。結果,從秋天等到白雪飄飄,也沒等到想要的消息,卻接到了朝廷的邸報,遼東經略宋應昌年老體衰,主動上表乞骸骨。萬曆皇帝再三挽留不得,只好賜以一品虛職,讓他衣錦還鄉。

宋應昌一走,李如鬆再長期率軍駐紮大明境外,就太顯眼了。所以,沒多久,後者也被調回。新任的備倭提督顧養謙,乃是清流推崇的能吏,上任之後,推動和談愈發不遺餘力。倭寇那邊,也全力給予他配合。雙方關係日漸密切,很快,就拿出了一份據說是豐臣秀吉親筆所書的《關白降表》!

朝廷中諸位“能臣”喜出望外,齊聲誇讚顧養謙做事得力。而顧某人得到誇獎之後,也愈發勤勉,一聲令下,將留守於朝鮮一萬六千大明將士,又撤回了三分之二。

剩下的五六千兵馬,分別駐守於朝鮮的十餘座城池,已經無法對倭寇造成任何威脅。小西行長對顧養謙的識趣非常滿意,投桃報李,又將各種廉價的馬屁,成車成車往大明這邊送。

如此一來,朝中再也聽不到對倭寇請和的懷疑之聲。只是因爲與日本隨着隔着大海,信使往來頗爲耗費時日,所以,和議的正式文本,才遲遲沒有完成。

日復一日, 好消息不斷,每一個消息,都讓朝廷諸多重臣揚眉吐氣。每一個消息,也讓李彤這樣曾經真正在朝鮮血戰過的將士,連連扼腕。

隨着春去秋來,海上又開始冷雨如注,他連扼腕力氣,也沒了。每天對着只盈餘了不到一萬兩的賬冊,和空蕩蕩的海港,自斟自飲。

又過了年,他和劉穎的婚期,也提上了日程。待二人操辦完了婚禮,送走了賓客,再度安靜下來,也就到了萬曆二十三年夏天。

這一日,海上波瀾不興,劉穎乾脆提議,坐船去外邊的洋麪上增長見識。剛好李彤也覺得髀肉復生,便滿口答應了下來。

因爲到任之後,並沒有做什麼大的折騰,並且通過家族關係,讓海防營以戰艦運貨的“副業”欣欣向榮,周建良等原班將士,對李彤這位上司都非常滿意。聽聞僉事大人想要攜帶家眷出海,立刻把剛剛返回港口檢修的一艘鳥船,給收拾了出來。

鳥船的名字裡,之所以佔了一個鳥字,不是因爲其形狀,而是因爲其性能。特別是未裝載任何貨物,只帶了二十幾名乘客的情況下,簡直化作了一隻掠海飛燕。才揚帆啓航沒多久,便擦着舟山島的邊緣“飛”向了外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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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天一色,汪藍如翠,間或有白鷗翩翩繞過桅杆,更給讓人心中徒生幾分歡悅。同行的劉繼業,王二丫和顧君恩等人,垂下釣鉤,不多時,就拉了七八條三尺多長的大黃魚上來。

“咱們身後向南一點兒,就是普陀山。山上到處都是寺廟。一年四季,都有香客乘船出海投擲食物祈福,所以這一片兒,黃魚都長得又大又肥!” 作爲地頭蛇,周建良當仁不讓地擔任了諮客(注1:導遊),指着身後隱約可見的島嶼,大聲向衆人介紹。

“聽你這麼說,這魚可就吃不得了!” 劉繼業一直就喜歡跟此人拌嘴,斜了對方一眼,笑着說道,“否則一旦得罪了廟裡的佛陀,豈不會降罪下來?!”

“將軍這是哪裡的話,這大黃魚生下來,就是一道名菜。行善的施主投喂歸投喂,下了船,照樣得找個店家大快朵頤!” 周建良毫不建議,笑呵呵地給出解釋。“不信,等會兒咱們把船靠到普陀去,沿岸一大溜專門做魚的館子,裡頭吃魚的,全都是香客!”

恰好有一艘裝滿了香客的鳥船,從斜前方的洋麪上緩緩駛過。船上的香客,將油炸過的饅頭,麪餅之類,不要錢般往水裡丟。每當有魚羣前來爭食,香客們便發出大聲歡呼。彷彿饅頭和麪餅是自己這一輩所犯下的罪孽般,只要被魚吃掉,就可以一筆勾銷。

“媽的,把這些麪餅饅頭,給路邊乞丐吃,給自家佃戶吃,他們都捨不得。偏偏拿去餵魚。如此糟蹋糧食,就不怕天打雷劈!” 關叔以前生活的島上日子清苦,見不得有人如此將尋常人家輕易都吃不到的食物往水裡丟,皺着眉頭大聲叫罵。

罵聲未落,忽然,水下暗流洶涌。緊跟着,一頭比鳥船小不了多少的巨鯨,快速鑽了出來。

魚羣被嚇得一鬨而散,佈施的香客們,也驚叫連連。那巨鯨卻對身邊事物不屑一顧,猛地用丈半寬的尾巴打了下水面,“轟隆”,拍起了一道白色的水浪。

“啊——” 船上的香客尖叫着爭相走避,你推我搡,各不想讓。竟與巨浪形成了合力,令船身剎那間失去了平衡,左搖右晃。幾名衣衫華貴的老儒身子骨弱,被人推得站立不穩,在船身搖擺的一瞬間,如餃子般落向了海面。

“不好,趕緊靠過去救人。萬一被巨鯨吞了,有死無生!” 關叔扯開嗓子,大聲要求 。瞬間忘記了,剛纔自己還在詛咒,那些香客應該被天打雷劈。

“救人,趕快救人!”李彤也不願眼睜睜看着香客被鯨魚吞吃 ,果斷髮號施令。

周建良先前爲了討好李彤,在戰艦上配備的全是一等一的好水手。此時此刻,剛好全都發揮了特長。大夥齊心協力,帆槳並用,將戰艦操得如同飛一般。眨眼間就趕到了出事地點,將纜繩和浮木,交替下扔。

好在那巨鯨只追逐魚羣,對吃人毫無興趣。所以落水的香客雖然一個個被嚇了半死,卻全都有驚無險。不多時,就被兩艘船上的水手們,用纜繩給拉了上來,蹲在甲板上瑟瑟發抖。

“您老人家沒事兒吧,要不要先進艙去喝點兒熱水?!” 李彤看蹲在甲板上的一名老儒非常眼熟,忍不住皺着眉頭走過去,彎下腰詢問。

“沒,沒事兒!老夫,老夫這輩子,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救命之恩,老夫不敢言謝。。還請恩公…” 那老儒渾身上下分明溼得像個落湯雞般,卻兀自嘴硬,一邊大聲迴應,一邊努力想把身體站直。

才站了一半兒,他腳下忽然晃了晃,差點兒再度摔倒,“你是李生,李將軍?當年投筆從戎的國子才俊李子丹?老夫乃是,不對,下官乃,不對,老夫眼下已經致仕,鄙人…”

“周縣尊,竟然是您?” 李彤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剛纔順手丟下的纜繩,竟然撈上了一個熟人,上元縣令周士運。連忙伸出手,將此人的身體扶穩。“您老怎麼有空跑普陀山來了?趕緊進倉,晚輩這就命人去給您準備薑湯!”

“不敢,不敢。你,你現在是三品將軍。鄙人,草民已經致仕,可不敢在您面前以前輩自居!” 周士運雖然不做官了,卻依舊像做官時一樣謹慎。一邊彎腰下拜,一邊連聲謙虛。

“您老千萬別客氣,咱們不算外人!” 在他鄉能遇到一個故人,雖然以前除了替江南喊冤那次外,沒更多交往,李彤依舊覺得心中親切。伸手托住周士運的胳膊,笑着叮囑。“走,進去換衣服喝薑湯。周遊擊,你看看對面的船是不是自己人的。是的話,讓他們把縣尊的行李和下人,都 送過來。咱們一會兒,自己送縣尊回岸上!”

“使不得,使不得。周某何德何能,敢搭乘將軍的座艦?!” 周士運堅決不肯,連聲拒絕。然而,終究沒李彤力氣大,只好半推半就地往船艙裡頭走。

剛巧對面的鳥船,屬於定海衛,也歸海防營的管轄之下。因此,周建良去聯絡之後 ,很快,就有人放下舢板,將周士運的行李和兩個僕人,都給送了過來。

兩碗薑湯落肚,又換上了乾爽衣服,周士運終於不再拘束。不待李彤詢問,就主動告知,自己去年歲末已經致仕,此刻趁着清閒,正打算把年青時沒時間看的名山名剎,逛上一個遍。免得哪天走不動了,留下一輩子的遺憾。

“您可真放得下,居然這麼早就致仕?換了別人,恐怕恨不得老死在衙門裡,連鬼魂都不要離開官印半步!”劉繼業口無遮攔,見周士運舉手投足間,隱約帶着出塵之意。忍不住笑着打趣。

“那有什麼放不下的?!” 周士運笑了笑,得意地搖頭晃腦,“人生苦短,二十歲就可蓄鬚,三十歲便有人自稱老夫。老夫今年都本着六十去了,何必再守着縣令的位置,惹討人嫌。趁着還沒糊塗,趕緊給別人騰地方。既能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情,還能落個好人緣!”

“聽起來,好像還有點道理!” 劉繼業聽得似懂非懂,皺着眉點頭。

“你還年青,前途遠大,不懂纔好!” 周士運不做官了,反而比做官時顯得更有人味兒。笑着看了劉繼業一眼,大聲補充。

說罷,又仔仔細細看了兩眼他和李彤身上的袍服,非常好奇地詢問,“對了,兩位將軍,怎麼都到了海上?老夫記得,老夫記得一前還是半年前,你們不是押着俘虜進京向皇上獻捷麼?唉,看老夫這記性,居然想不起來是哪年了。總覺得就發生在昨天一般,卻一轉眼…”

“前年的事情了!” 李彤笑了笑,臉上隱隱涌起了幾分失落。

“這麼久了?” 周士運愣了楞,再度上下打量李彤,“朝廷是派你們倆來整頓海防麼?也對,據說,馬上對倭國,也要大開海禁了。這對倭國的海禁一開,舟山附近的海面上,肯定會有海盜聞風而至。你們兩個都是皇上一手提拔起來的愛將,理應提前派過來爲大明鎮守門戶!”

“前輩過獎了,大明猛將如雲,我們兩個,當年只是借了李提督的勢罷了!” 李彤最不想提的,就是整頓海防這四個字,訕笑着輕輕搖頭。

“怎麼可能,天下如李子丹者,除了張維善,劉永貴,老夫從未聽說過第三人!”周士運皺起眉,大聲誇讚。隨即,又意識到李彤臉色不對,笑着點頭,“不說這些了,不說這些了。既然有緣被二位將軍所救,老夫就厚着臉皮,再討一壺酒喝。老夫這輩子,喝過上司的酒,喝過同僚的酒,就是沒跟任何一位將軍喝過。不知道兩位將軍,可否賞老夫這個薄面?!”

“前輩願意留下了喝酒,李某求之不得!” 難得有個熟人坐在一起說說話,李彤立刻欣然答應。

既然是出來遊玩兒,座艦上好酒好菜,自然提前預備得整整齊齊。一聲命令下去,很快,熱氣騰騰的菜餚和美酒就端上了桌。賓主分頭落座,一邊追憶南京的風光,一邊欣賞眼前海色,不知不覺間,就都已經熏熏然。

“老夫癡長你們兩個幾歲,今天就託一回大。” 周士運喝得口齒都不利索了,卻依舊捨不得放下酒盞。一邊示意隨從給自己倒滿,一邊笑呵呵地向李彤和劉繼業說道。“老夫當初進士及第,也比你們現在大不了多少。老夫也曾經想着,做一個張太嶽那樣帝王師,再不濟,也能做個王陽明第二。卻不料,幹了一輩子,直到致仕,居然還是一個縣令!”

“前輩懷才不遇,着實可惜!” 李彤聽得心有慼慼,舉起酒杯,向周士運發出邀請,“來,喝酒,一醉解千愁!”

”四海何曾昇平過?” 周士運忽然收起笑容,以手拍案,“兩位,老夫不知道你們爲何如此,卻知道你們不該如此。朝廷再操蛋,憑着張太嶽積攢的家底兒,只好也能繼續折騰個四五十年。可是,二位,朝廷有資格操蛋,你們卻沒有操蛋的本錢。朝庭操蛋之後還有機會重新振作,你們二位,等朝廷不再操蛋了,可就也像老夫一樣,白髮滿頭,對什麼都有心無力!你們今天救了老夫的命,老夫得對得起你們救命之恩。聽老夫一句話,莫讓時勢的悲哀,成了你們自己的悲哀。你們這輩子,真的沒有多少歲月可供蹉跎!”

說罷,舉起酒杯,將裡邊的酒水一飲而盡。然後栽倒在面前的矮几上,大醉酩酊。

第四卷《小重山》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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