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商 (中)
“姐夫…”偷偷跑上甲板觀戰的劉敬業被晃得兩腿不穩,差點兒一頭栽進海中。幸好王二丫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袍子將其拉回,同時賞了他一個尖銳的白眼兒。
“我,沒事兒,沒事兒!” 劉繼業訕訕地丟下一句話,然後努力不跟王二丫對視,彷彿這樣,就可以避免被後者拉回船艙。
“站穩!” 出乎他的意料,這回,王二丫卻沒有逼迫他進入船艙躲避。而是伸出一隻手,偷偷扶在了他的腋下。“小心炮彈,那東西可不長眼睛。”
“哎,哎!” 劉繼業喜出望外,連聲迴應。絲毫不在乎被未婚妻攙扶,會讓自己丟掉男子漢大丈夫的顏面。反而覺得有一股股甜絲絲的滋味,直衝心頭。
然而,很快他心中甜蜜,就被緊張所取代。身體越來越僵硬,呼吸也沉重的宛若風箱。
跟他想像中的戰鬥完全不一樣,他以往的作戰經驗,此時此刻也派不上絲毫用場。敵我雙方,戰鬥技巧單調得令人煩躁,而戰鬥的節奏,又緊張的令人窒息。
每次聽到對面傳來炮彈出膛的聲音,劉繼業的心臟都不由自主地會抽緊。每次自家炮彈射空,他又忍不住遺憾地扼腕。然而,現實卻不停地捉弄他。讓他不停地緊張,遺憾,遺憾,緊張,循環往復。
偶然一次,他爲自家炮彈成功射中目標而歡呼跳躍,接下來,卻驚愕地發現吃了炮彈的敵艦頂着黑漆漆的破洞,又開始向自己噴煙吐火。偶爾一次,敵軍的炮彈,砸得腳下沙船木屑橫飛,讓他以爲即將落入萬劫不復。緊跟着,卻又慶幸地發現,自家沙船雖然冒起了濃煙,卻依舊行動自如,愈戰愈勇!
“打,狠狠地打,打沉它!”周建良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沙啞而又淒厲。
“潑水,趕緊潑水滅火,笨死你了…” 崔永和的聲音,也早就變了調,聽起來就像兩塊鐵皮在互相剮蹭。
劉繼業忽然向前衝了幾步 ,想要給大夥幫忙。然而,很快又停了下來,茫然四顧。不是因爲害怕惹王二丫擔心,而是不知道該去幫誰。
雖然他以前在選鋒營中,專門負責指揮炮手和鳥銃手,對火器極爲熟悉!但是,此時此刻,他卻不敢保證自己能比船上的那些炮手打得更準,比周建良指揮得更好。至於給戰艦做臨時維護,他更是兩眼一抹黑,貿然湊到崔永和那邊,很難確定到底是在幫忙還是添亂。
“轟!” “轟!” “轟!”… 沙船上的將士們,一邊用木板封堵船舷上被炮彈砸出來的缺口,一邊向海盜船猛烈還擊。
“轟!” “轟!” “轟!”… 海盜船一邊修補破損,一邊拼命開炮,恨不得立刻將沙船砸得粉身碎骨。
雙方已經都打出了火氣,誰都不肯主動脫離戰場。雙方都準備充足,所以根本不在乎火藥和炮彈的消耗。方圓數裡的海面,被炮彈激起的波浪互相沖擊,又互相疊加,彷彿隨時都可能沸騰。碧藍的天空也被濃烈的白煙所籠罩,濃烈的硫磺燃燒味道,薰得人兩眼發紅,呼吸越來越艱難。
比硫磺燃燒味道更令人痛苦的是,對戰敗的恐懼。雖然到目前爲止,雙方擊中對手的次數依舊非常有限。可像這樣你一炮,我一炮地對着轟下去,總有一方的戰船會先承受不住重擊!而海上作戰不比陸上。陸上作戰失敗,主將和部分幸運的傢伙,還有逃離戰場的可能。海上作戰失敗,要麼跟隨船隻一起沉沒,要麼成爲對方的俘虜,生死皆操於人手。
“胖子,姐夫,張世兄,海盜快撐不住了!趕緊提醒鄧前輩,小心他們開溜!”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在劉繼業緊張得幾乎要暈過去的時候,王二丫的聲音,忽然又如天籟般傳入了他的耳朵。
“啥,二丫你說啥!” 剎那間渾身上下又充滿了活力,劉繼業猛地回頭,雙手緊緊抓住了對方的肩膀。
“小心點兒,你!” 王二丫吃痛,擡手狠狠推了他一把。隨即,又意識到李彤和張維善兩個近在咫尺,趕緊又將手收了回來,皺着眉頭快速補充,“海盜撐不住了,他們在下槳,準備逃跑!”
“啊——” 李彤和劉繼業兩個,齊齊驚呼出聲,仰起頭,就準備向鄧子龍發出提醒。就在此時,船舷旁,忽然又傳來了一陣響亮的歡呼 ,“中了!又中了!狗日的,我看你還能挨幾炮!”
“中了,中了,砸爛它,快給我裝炮彈!”
“中了,中了,趁他病要他命!”
…
已經到了嘴邊的提醒聲,被歡呼聲堵回了嗓子眼兒。李彤、張維善和劉繼業三人不約而同踮起腳尖,居高臨下朝對面的佛郎機船眺望,恰看到,有個巨大的破洞,出現在後者中部的吃水線附近。而數十支船槳,緊貼着破洞邊緣向後延伸成一整排,如蜈蚣腿般飛快地移動。
“炮手停止射擊,換葡萄彈,周建良,火炮交給你,你隨機應變。其他人,準備接舷!” 鄧子龍的命令,凌空落下,隱約帶着幾分欣慰。
“錯了,不是逃跑,他們要靠過來搶船!胖子,你趕緊跟我來。” 王二丫的聲音,緊跟着再度傳入耳朵,與鄧子龍的命令遙相呼應。
比起先前令人窒息的炮戰,他們無疑更喜歡與敵軍面對面搏殺。而佛郎機船上的海盜們,顯然也跟他們一樣。
雙方唯一的不同之處在於,他們之所以更喜歡肉搏,是因爲他們先前無法保證,自家的沙船,會比對面的佛郎機船更扛砸,能堅持得更久。而海盜們之所以選擇了接舷肉搏,則是希望能奪取沙船,死裡求生。
懷着同樣的目的,兩艘冒着黑煙的戰艦,迅速靠近。海盜們的咆哮聲宛如鬼哭,將士們的吶喊聲則好似海潮。在絕望的嚎叫和興奮的吶喊聲中,雙方之間的距離縮短到了五十步。羽箭呼嘯來去,冰雹般,砸得甲板和船舷啪啪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