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即,李彤心中大定。說出來的話 ,愈發地條理清楚,“正如永貴剛纔所言,長崎港的倭商,貪圖與大明直接進行貿易的紅利,對於咱們這批最早帶着貨物前來交易的,必然會大開方便之門。如此,即便咱們稍微露出一些破綻,爲了長遠利益,他們也會對破綻視而不見,甚至替咱們補上。而咱們,也可以趁機接觸當地官員、士紳和百姓,對倭國的具體情況,做更深入瞭解。至於赴宴,只是其中一種途徑而已,不必看得太重。只要咱們事先準備得足夠充分,即便在宴席上遇到風險,也能隨機應變。”
“大夥儘管放心,只要能及時回到船上,老夫就有七成把握帶着大夥平安離開!”鄧子龍沒看到李彤和劉繼業,劉穎之間的目光交流,見他說得頭頭是道,也站起來大聲許諾,“從今天起,老夫就在船上,小心戒備。諸位一旦聽到什麼風吹草動,就不惜任何代價殺回來。此港出口甚爲寬闊,想把老夫堵在裡邊,可沒那麼容易!”
他的實力,在前幾天的戰鬥中,所有人都曾親眼目睹。因此,大夥聽罷,底氣瞬間就又足了三分。當即,齊齊躬身,再度請李彤分派任務。
論水戰經驗,李彤自認不如鄧子龍遠甚,論陸戰,他卻絕對堪稱經驗豐富。於是乎,就根據眼前具體情況和大夥的實際能力,將任務一件件佈置了下去,整個過程宛若行雲流水。
大夥陸續上前領命,然後分頭開始行動。只用了兩天多時間,就將長崎港內和周邊陸地上三十多裡的情況,摸了個一清二楚。而當所有情報彙總之後 ,結果也又讓衆人大吃了一驚。
原來,那長崎港雖然從水面往陸地上看,繁華無比,絲毫不亞於大明的揚州。可上了岸後再往內陸走上五里左右,景色就立刻天翻地覆。骯髒,貧窮,破敗,比起大明西北缺水地區的那些最窮最差的縣,都遠遠不如。並且人和人之間等級森嚴,壁壘分明。最頂層的 公家(貴族)眼裡,底層的穢多和釘人,比螻蟻都不如。甚至經常派遣武士隨便抓一名穢多或者釘人試刀,而被殺的穢多和釘人只能自認倒黴,他的家屬根本沒資格向官府喊冤。
靠海一側是“朱門酒肉臭”,遠離海岸五里處“路有凍死骨”,這長崎港的官員百姓,當然做不到上下同心。該港的防禦,落在張樹、顧君恩等行家眼裡,也當然更是百孔千瘡。隨着情報的豐富,大夥對拿下此港所需的兵力數量預估,迅速縮水。從最初的五千精銳,到後來已經變成了千餘大明精銳帶領千餘朝鮮輔兵。基本上,無論李彤的海防營,還是張維善的舟師營,只要有一營兵馬,能偷偷在港外找個地方成功登陸,就可以無視那些對着港口水面的萬斤大佛郎機,從背後將此港一鼓盪平。
“唯一需要廢些力氣的,不是大村家的居城,而是靠近海面這三裡寬的地段。裡邊有幾座佛郎機人修的十字廟(教堂),都高大結實,可以直接屯兵於其內,堅守待援。可如果咱們不準備長久佔據此地,這些十字廟,就可以直接忽略。” 顧君恩滿臉鄙夷,指着越來越豐富的輿圖,大聲補充,“倭人喜歡木頭,除了教堂之外,其他所有房子幾乎都是純木建造。只要順風點起一把大火,所有房子都會變成乾柴。教堂裡頭據守的兵馬再多,也會變成一爐烤豬!“
“正如您當初所料,大村家的精銳,此刻都在朝鮮,港口中的駐守兵馬,只有二十多名武士、五百餘足輕和七八百徒步者。而附近的其他幾家諸侯,距離最近一家 ,也得一整天時間才能趕到。” 周建良一改先前急於離去的想法,笑呵呵地低聲補充。
“這點兒人馬,即便擺下鴻門宴,咱們都不用怕!”
“真要是敢擺鴻門宴,咱們倒也省事了。抓住今道純助老賊和大村喜前的兒子,然後要挾其他人投降。說不定,兵不血刃就能將整個長崎港連同三座炮臺一起拿下!”
“嗯,跟着李老闆,咱們去吃大戶!”
“拿下長崎,然後獻土給皇上。說不定,皇上一高興,給李老闆也封個國公噹噹!”
“對,咱們這叫釜底抽薪。倭寇打朝鮮,咱們就在他老巢裡頭殺人放火…”
…
崔永和、張樹、李盛、張重生等人,一邊笑,一邊擦拳磨掌。再也不覺得大夥在長崎港多停留一天,就會多一分風險。
說曹操,曹操就到。大夥的議論聲還沒停歇,船頭上當值的樸七,已經滿了興奮地衝了進來。先對着李彤抱拳行禮,隨即將兩份燙金請柬,雙手捧過了頭頂。“東家,那個姓今道的老賊,又派人給您下請帖了,邀請您帶着親信朋友,明晚去大村氏的居城赴宴。還有一份,是來自長崎的衆商戶的行首高野山弘。他在港口裡另外擺了酒宴,邀請您帶着大夥,三日後務必賞光!”
“嗯!你替我給他們回話,就說李某人多謝他們盛情。明晚和後天傍晚,一定帶着禮物分頭登門拜訪!” 李彤早就料到會受到請柬,所以也不驚詫,笑了笑,乾脆利落地作出了決定。
雖然已經推測出,今道純助擺的不是鴻門宴。但是多做一些準備,總無大錯。因此,從當天傍晚起,大夥就着手製定撤離計劃,以應對各種不測。並且將從港口通往大村氏居城的所有道路,路口,都在輿圖上一一標出,然後又勒令每個前去赴宴的人,牢牢記在心中。
第二天才過了未時,今道純助又親自前來迎接。 李彤、張維善和劉繼業三個,也不再拿捏身份,帶着護衛打扮的李盛,張樹,顧君恩等人和通譯樸七,一道下了船。在大村家衆位武士的夾道歡迎下,施施然走進了港口。
港口內,早有聞訊趕至的日本商人和百姓,爭相擠在路旁,打探大明貴客的模樣。待看到三位老闆個個風流倜儻,身後的護衛,也虎背熊腰,整體上比自家武士老爺高出了一頭半,頓時無不歡呼雀躍。心中偷偷嘀咕:“那明國得富有到什麼程度,才能讓每個人都長得如此高大?若是能跟他們做上幾筆交易,肯定能大賺特賺。要是能搭上他們船隻到明國去玩一圈兒,哪怕是回來之後就死,這輩子也活得值了!”
李彤、張維善和劉繼業三人,也趁機打量長崎港的真容。果然如顧君恩等人彙報,此地有點兒像秦淮河上的下等娼妓,所有脂粉,全都塗在了臉上。越往深處走,越是破敗疲敝。一些滿臉菜色的兒童,甚至連衣服都沒的穿。無分男女,光着身子在路邊的泥坑裡乞討。而今道純助和他身邊的武士,對這種情況也司空見慣。彷彿那些孩子是蒼蠅一般,只有身上的味道影響了自己,纔會命令手下的足輕們揮動皮鞭和倭刀,將“蒼蠅”趕得遠遠。
見慣了十里秦淮繁華的李彤、張維善、和劉繼業三個,雖然心中早有準備,也看得好生煩悶。然而,作爲客人,他們卻沒資格對此間主人對待百姓的方式,指手畫腳。只好儘量目不斜視,以免得忍受不住,現在就拔出刀來,將今道純助和此人身邊的武士們挨個剁翻,殺富濟貧。
好在大村氏的居城,離港口最繁華處並不遠。趕在李彤爆發之前,隊伍已經來到目的地。早有其他受到邀請的大明海商,孫、馬、範、陶等輩,穿金戴玉,在宴會廳中喝茶等待。看到大村家的話事者今道純助,竟然親自將李有德、張發財和劉寶貴三位老闆接了進來,頓時更加相信,當日推舉李老闆爲行首的選擇沒錯,這回大夥肯定全都能夠滿意而歸!
還有一批人模狗樣的長崎當地的大人物,包括商會的行首高野山弘,也都受邀到場作陪。見到李老闆被此間主人請入,衆人全都乖乖站起身,笑臉相迎。一個個,比秦淮河上接客的女校書們還要熱情十倍。
李盛,張樹,顧君恩等人,因爲做侍從打扮,所以被安排在了廳外。但是爲了不怠慢貴客,大村家也特地安排了幾個高階武士相陪,美酒佳餚,山珍海味,在席上一應俱全。
擔心大村家不懷好意,李盛,張樹,顧君恩等人,哪敢放開了量喝?每個人都是稍稍抿了一些,就通過翻譯推說,酒量狹窄,不敢再響應此主人厚賜。那作陪的武士,也是人精,立刻命婢女停了酒水,只管拿些香茗來給貴客“漱口”。
衆人接了茶盞,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欣賞歌舞,一邊悄悄將目光探向廳內。本想看看,李彤周圍,是否有“項莊”圖謀不軌。卻看到一名頭髮花白的老者,正賣力地在屋子中央跳來跳去,活像一隻喝醉了酒的馬猴。
李盛,張樹,顧君恩等人這才明白,原來不是項莊舞劍,頓時有些哭笑不得。而那廳內的老者,卻越發賣力。一邊蹦躂,一邊還將手捏成蘭花指,在塗滿了白粉的臉旁擺來擺去,偶爾再加上一個媚眼兒,頓時讓人雞皮疙瘩掉了滿地。
“再這樣下去,不用刺殺,也把李僉事給噁心死了!” 衆人對李彤的遭遇好生同情,卻想不出辦法去“解救”。正搜腸刮肚間,卻又聽見雲板一響,滿頭大汗的朝長家老踉蹌着退下,一隊戴着面具,身材嬌小玲瓏的舞者,邁着古怪的步子緩緩走入大廳。
“這是能劇,原本只有本國皇族才能欣賞。後來才逐漸流傳到了宮外。家主深受關白寵信,所以有資格以能劇宴客!” 這回,不待作陪的武士催促,通譯就大聲解釋。話裡話外,充滿了自豪。
“啥劇?” 李盛等人不知道能劇的來歷,皺着眉頭低聲追問。話音剛落,便聽鼓聲,笛聲,交替而響。陰鬱詭奇,與中原大相徑庭。而那些帶着面具的嬌小少女們,則開始快速,旋轉,跳躍,無論動作多麼古怪,腳底卻始終與地面緊貼,宛若羣蛇涌動。偶爾在各自的口中,還發出一聲聲悲鳴,聽得人頭皮陣陣發麻,身後寒毛根根倒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