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如鉤,照亮沉睡的海港。
一羣喝得兩腿發軟的醉漢出了大村氏的居城,徑直朝着長崎港最繁華地段走去。前方帶隊的高野家老彷彿不怎麼認識路,幾次停下來,等候麾下的武士爲他指引方向。從海上吹來的夜風也有點涼,隱約還帶着一股子濃郁的腥氣。即便如此,依舊沒能影響到醉漢們去“夜這”的熱情,一個個搖晃着,踉蹌着,爭相往隊伍最前方趕,唯恐走得太慢,剩給自己的都是殘花敗柳 !
“到了,到了,這邊有一戶!諸位貴客請看,就在這邊 !” 高野山弘忽然興奮地拍手,提醒所有人注意。“巷子裡第三家,門口掛着燈籠的就是。哪位貴賓願意去拔個頭籌 ?!”
“到了,這麼快?!”孫、馬、範、陶等海商齊齊擡頭,恰看到,前方十字路口處,一串紅色的燈籠高高地掛起。嫵媚的燈光下,有個碼頭上常見的泊位標示木牌被照得格外清晰。只不過,木牌表面寫的不再是泊位編號,而是遒勁的兩個大字,“夜這”。唯恐看的人迷失方向,在牌子底部,還特意用紅漆畫了一個巨大的箭頭。
“李老闆,您是我們的行首,您先請 !”
雖然一個個心裡火燒火燎,衆海商卻依舊沒忘記對“李有德”表示尊敬 ,齊齊將頭轉向後者,讓他喝這碗“頭湯”。
“各位隨意,我只是跟過來看個新鮮罷了。最近,最近…” 實在找不到合適藉口,李彤忽然靈機一動,將手指悄悄地鑽過腋下,指向自己的小舅子“劉寶貴”,“最近有些累了,需要早點休息!”
“哦,那劉老闆先請!” 孫、馬、範、陶等海商立刻做恍然大悟狀,紛紛邀請劉繼業去嚐個新鮮。有王二丫在船上等着,還有小方和小四跟在護衛隊伍當中,劉繼業哪裡敢答應?雙手擺得立刻如同風車,“各位,各位好意,劉某心領了。劉某隻是跟着姐夫前來看熱鬧。姐夫在旁邊看着呢,劉某不敢,不敢過於造次!”
“哦——” 衆海商再度做恍然大悟狀,看看李老闆,再看看李老闆的小舅子“劉寶貴”,目光之中充滿了同情。
還沒等他們推出第三個有資格拔頭籌者,醉貓般的林老闆已經慾火難捱,主動向前走了兩步,大聲請纓,“罷了,罷了。李老闆和劉老闆兩位出身高貴,豈能幹這種頭前探路的勾當。還是我來 ,我來替大夥做先鋒官!”
“哈哈哈,哈哈哈,那就林老闆先請!” 衆人也不願意跟他爭 ,大笑着伸開手臂,示意他自管前去“夜這 ”。那林老闆的酒勁立刻散去了大半兒 ,笑着向所有人作揖答謝,然後大步流星走入箭頭所指的小巷。
小巷深處,也有一戶人家點着兩隻紅色燈籠,就像兩隻情人的眼睛。衆海商羨慕地看着林老闆的身影 ,消失在燈光之下。然後吞了幾口吐沫,再度踏上尋芳的綺麗旅程。
林老闆的護衛,自然主動停住了腳步,站在了巷子口等待自家老闆“凱旋而歸”。其他幾位老闆的護衛,則繼續綴在隊伍之後緩緩而行。李盛,張樹,顧君恩等人,因爲沒得到李彤的任何指示,也只好隨波逐流。在隊伍中間一邊走,一邊警惕地留意周圍所有風吹草動。
今夜的長崎港,與大夥前幾天打探消息,查驗地形之時,隱約有所不同。似乎燈光更亮,行人更少,道路表面也越整潔。並且,幾乎每經過一個相對繁華路口 ,都會看到一串似曾相識的紅色燈籠。燈光下,則是一模一樣的指示牌,每面牌子上的文字邊緣,都墨跡淋漓。
“樹兄,你看見沒有,那木板上字好像全是新寫上去的,墨汁還沒幹呢!” 顧君恩自覺目光敏銳,悄悄拉了一下張樹的衣角,用極低聲音提醒。
“看到了,非但木牌上的字是新的,木牌也是臨時從別處找來改制的,表面還有刀刮的痕跡,還有,還有那些紅色燈籠!”
張樹卻一改平素謹慎, 搖了搖頭,非常淡然地迴應。
“新制的,莫非他們要將咱們分開,然後各個剪除 ?” 顧君恩激靈靈打了個冷戰,身背後寒毛倒豎而起。
各個商販的護衛如果和他們聯手,足夠殺開一條血路,直奔碼頭旁的大船。可如果被分散在不同巷子裡,彼此之間就很難互相照應了。萬一大村家起了殺人奪財的歹毒心思,今晚這羣色鬼 ,恐怕全得斷送在溫柔鄉里,誰也無法活着返回大明 。
正當他緊張得幾乎要拔刀之時,卻看到張樹強忍笑意,輕輕向自己擺手,“別多想,放輕鬆一點兒。倭人如果想要殺人越貨,在酒宴上就動手了,根本不會等到現在。”
“那,那他們,他們爲何要把咱們分開?” 顧君恩聽得將信將疑 ,繼續皺着眉頭刨根究底。
“估計,估計“夜這”並非是長崎的真實風俗,或者風俗並不適用於日本的大戶人家。而今晚做東的今道純助 ,先前也沒料到有人居然提出如此荒唐的要求。所以,所以才臨時弄了一羣青樓女子來 ,應付差事。” 老成持重的張樹又笑了笑,滿臉無奈。
恰好前方又到了一個路口,木牌上卻畫了兩個箭頭,一左一右。馬姓海商和孫姓海商互相看了看,心照不宣拱手告別,各自奔赴目標。
剩下的海商只有四個了,除了“李有德”和“劉寶貴”這一對互相忌憚的姐夫舅子,就剩下陶姓海商和“張發財”。那領路的高野山弘猶豫了與一下,忽然轉過身,輕輕向“李有德”拱手。隨即,又朝不遠處某座頗具規模的院落點了點,示意對方跟着自己,去享受一個美好的夜晚。
反正已經拿劉繼業當過一次擋箭牌,李彤毫不猶豫地將嘴角扭向後者,示意只要有後者在場,自己就不便行動。那高野山弘見了,臉上立刻露出了幾分同情之色。然而,這次卻沒有讓剩下的兩人主動做選擇,而是直接將手伸向了“張發財”,“張公子,這邊請,這邊是專門爲您留出來的,保準能您不虛此行。”
“這邊…”張維善喝得醉眼惺忪,本能地想徵求李彤和劉繼業兩個的意見。卻發現兩個好朋友齊齊將目光看向了水面,誰都沒有對自己做出迴應。於是乎,抱着一探究竟心思,踉蹌着走向高野山弘,任由對方引領自己走向那串嫵媚的紅色燈籠。
張樹猶豫了一下,卻沒做任何阻攔,只是領着幾名張府的嫡系家丁,遠遠地跟了上去。李彤的目光恰恰從遠處迴轉,見到張樹的動作,立刻衝他輕輕點頭。雙方配合得如此默契,以至於張維善和高野山弘兩人,都沒有絲毫察覺。只管繼續結伴而行,彷彿多年相交的老朋友一般心有靈犀。
也不怪張維善放浪形骸,他已經很久沒有喝的這麼痛快了。自打從朝鮮歸來,他就一腳踏入了完全陌生的戰場。每天除了爲整頓舟師,打造戰船而苦心積慮。還要分出很大一部分精神,來應對漕運衙門內部的刀光劍影。
他非常想告訴周圍所有同僚,自己不願意摻和那些內部爭鬥,自己唯一的願望就是早日揭開日本國請和的真相,以免那麼陣亡的東征軍弟兄們,全都死不瞑目。然而,這些話,卻無法公然宣之於口,也沒有人願意相信!
他跟漕運總兵王重樓乃是忘年交,得到過王重樓的各種關照,必然就得付出代價。那些爭權奪利的傢伙,根本不用細想,就果斷將他歸爲王重樓的鐵桿嫡系隊伍。凡是射向王重樓的明刀暗箭,少不了有一部分要射到他的身上。特別是南京戶部尚書李三才插手漕運之後,他受到的攻擊更多,更重,甚至有些防不勝防。
他累了,也倦了,所以此番出海前來長崎,對於別人來說是冒險,對他來說,卻同時也是一次放鬆。只有身處異域,周圍除了袍澤就是敵人的時候,他纔不用擔心從背後射來的冷箭。也只有身處異域 ,他才知道該防備誰,該將手中鋼鞭砸向哪個,而不是敵我難辨 。
所以,他今天發現大村家擺的不是鴻門宴,並且好朋友李彤和劉繼業都在身邊,本能地就想將過去的一切都拋在腦後,肆無忌憚的享受當下。而事實上,他也喝得足夠痛快,根本沒聽清楚“夜這”兩個字,更不明白酒宴結束後,大夥究竟還想去哪裡快活。
他知道心腹家將張樹,一直跟在自己身邊。也知道李彤和劉繼業,都不會故意坑害自己。有這兩條,已經足夠。至於高野山弘爲何會突然把自己拉到某個頗具規模的宅院門口,還在臉上堆滿了獻寶般的笑容,他只當是有什麼特別酒後助興的活動。就像以前李彤沒有成親,劉繼業身邊也沒有王二丫時,兄弟三人結伴到秦淮河上的畫舫裡頭,喝酒作詩,偎紅倚翠 !
“閣下,到了。”高野山弘忽然停住腳步,笑着推開院門。
他不知道,高野山弘爲何要跟自己相約明天下午。也不知道,爲了讓他能走入這扇門,高野山弘究竟花費了多少精力,付出了多少代價。他更不知道,這一夜,長崎有不止一家豪門大戶的小姐們,被其父母命人臨時收拾打扮起來,如獻祭一般,緊急送往港內專門騰出來的乾淨院落,靜待明國貴客的“夜這”。雖然,“夜這”並非長崎上等人家的風俗,對於大多數普通百姓而言,也只是一個香豔的傳說。
其中大多數少女,剛剛及笄,遠不到需要嫁人的時候,對男女之事更是懵懵懂懂。然而,儘管她們心中一百二十個不情願,他們各自家族的長輩全都軟硬兼施,逼迫他們聽從安排。並且聲稱,此事關乎家族存亡、大村氏和整個長崎港的興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