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援軍(上)
兩張桑皮紙平攤在桌面上,昏暗的燈光下,黑色的墨跡扎的人眼生疼。李彤死死盯着第一張紙上面鬼畫符般的文字,然後跟另外一張紙上剛剛由樸七翻譯出來的內容逐行對照,拳頭攥得“喀吧”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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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文是張維善帶着張樹,冒死從高野山弘家裡偷回來的,上面據說是豐臣秀吉身邊第一軍師石田三成的真跡。而上面內容,則是兩年前大明與日本停戰後,豐臣秀吉給麾下個大名的諭示,非但聲稱日軍大獲全勝,眼下退入釜山,是響應大明和朝鮮的請求,給和談創造條件。並且還列出了日方的和談基本要求,以及將朝鮮南部領土賜給有功之士的承諾。在公文的最底部,則再度重申,朝鮮只是日軍進攻大明的踏板。待日軍於朝鮮站穩腳跟,能夠做到自給自足後,將揮師跨過馬砦水(鴨綠江),直撲北京。
“奶奶的,這老賊莫非在發癔症!朝鮮半壁還沒拿到手,居然就敢做夢去攻打北京!”聞訊趕來的鄧子龍,氣得渾身哆嗦,指着公文上紅色的印籤,咬牙切齒。
“看樣子,他真的以爲自己打贏了。”張維善最早接觸到的公文,對上面內容也早就聽樸七描述了個大概,所以也最早平息了怒火,留在心中的,只剩下了荒誕,“至少日本國內很多大名都這麼認爲。倭軍當年退入釜山,不是被咱們打怕了,而是爲了顯示上國風範,應大明和朝鮮使者乞求。如果大明和朝鮮不肯答應這上面的條件,倭寇就隨時從釜山發兵,再度橫掃整個朝鮮。”
“想得美!”李彤低聲怒喝,臉上陰雲密佈,心中卻駭然而驚。
如果倭寇此刻突然從釜山殺出,以眼下大明留在朝鮮的數千兵馬,卻真的未必抵擋得住。公文上所說的橫掃朝鮮,也真的未必是一句空話。
正鬱悶得想要撞牆之際,劉繼業忽然旋風般衝了進來。看到張維善,先是微微一愣,隨即大聲調笑,“哎呀,新郎官回來了?怎麼,終於捨得離開你那嬌滴滴的小娘子了?這是什麼?你的婚書?”
唯恐別人敷衍自己,他快速衝到桌案旁,對着樸七剛剛翻譯好的文字,大聲朗讀,“…朝鮮八道中,四道者可還於朝鮮王,四道者,應屬太閣幕下,押大明皇帝金印,中分朝鮮國,可割洪溝…”
才唸了不到一半兒,他就氣得滿臉烏青。擡頭看了看李彤、張維善和鄧子龍的臉色,果斷閉上了嘴吧,繼續快速瀏覽樸七翻譯好的全文。
“…婚嫁一件,非與日本者始也。中原自漢朝以來,嫁異國者非無其例。吾非貪其女美色,而期以此慢中原士民之心。十年之後,其無備,而我兵戰馬齊備,火藥充足…”
“恢復貿易,永不禁海。商船往來,以大明之貨物,轉供天下萬國所需。昔日朝鮮以此而日進斗金,其主貪婪且不知如何善用海貿之利,我日本代之,必使府庫充盈,士民豐足…”
“北方四道,雖歸還朝鮮。然朝鮮國王必遣子爲質,並且立誓永遠不背叛日本。自和約訂立之日始,朝鮮爲大明與日本共同之藩屬。朝鮮國事,凡涉及王位與社稷者,必先奏大明,再奏日本予以定奪…”
…
“以上一事亦不應太閣之意,則再命將士可伐八道…”
……
雖然在數日之前,就斷斷續續從當地日本商人和紈絝子弟嘴裡,聽說過公文上的絕大部分內容。當讀完日本方面對三年前那場戰事的看法以及爲和談設立的條件,劉繼業依舊被氣得渾身戰慄,兩眼通紅。
毫無疑問,日本國內大多數人對倭軍在朝鮮的潰敗,毫無所知。而豐臣秀吉無論是否知情,都始終沒放棄他取道朝鮮,攻佔大明的夢想。並且所做的一切,都是圍繞着這個宏偉目標。
而大明對和談所提出的三大要求:所有日本人都返回日本,無論軍民。封秀吉爲日本國王,取代現在那個傀儡。以及日本發誓永不再侵略朝鮮。卻沒得到豐臣秀吉的任何迴應!甚至根本沒傳入日本的一衆大名和百姓的耳朵!
自東征軍奉命回撤之日起到現在,和議之所以遲遲沒有達成,是因爲日本和大明兩國,隔着使者在各說各話。而作爲大明的和談使者,沈惟敬根本沒將日本人的無理要求,傳回國內。只是一味地拖延,糊弄,甚至有可能暗中已經站在了日本人那邊,合夥欺騙萬曆皇帝和朝廷裡的那一羣糊塗蛋!
彷彿迴應他心中的猜測般,張維善深吸了幾口氣,儘量用平和的語氣補充,“在日本,豐臣秀吉提出的這七條要求,被稱爲秀七條,早就公開諭示給了各地的大名。而這一份,因爲豐臣秀吉的五大軍師之首,石田三成親手謄抄,高野山弘爲了拍他的馬屁,特地將公文當做墨寶珍藏在了書房裡。我今天帶着樸七和樹兄他們幾個,應邀到高野山弘的弟弟,高野義弘家做客,無意間得知了此物。於是趕緊讓樹兄趁着他們不備,給盜了出來!”
“不會有人注意到你吧?這也太冒險了!”劉繼業聽得悚然而驚,瞪圓了眼睛提醒。“萬一是他們故意泄露給你,然後順藤摸瓜找到這裡…”
“應該不會!”張維善笑了笑,輕輕搖頭,“那高野義弘是個紈絝子弟,就像,就像當年咱們在南京時一樣,終日不務正業。他與我交好,乃是故意跟朝長太郎鬥氣。兩人不睦之事,長崎這邊所有紈絝子弟都知道。並且樹兄拿這份公文之時,是趁着天黑偷偷潛入書房裡拿的,從始至終,我都沒踏入那邊半步,並且身邊始終跟着其他紈絝。”
聽他做得如此仔細,李彤和劉繼業兩個,都悄悄鬆了一口氣。正準備將公文藏好,以便日後作爲證據帶回大明,卻又聽見他咬着牙補充道:“高野山弘雖然表面上已經不再是大村氏的家臣,暗地裡,卻一直是大村氏安排在商販中間的傳話人。所以平素跟高野義弘混在一起的紈絝子弟,個個都非富即貴。今天到他家做客的紈絝子弟,有個叫淺野幸長的傢伙,應該曾經是光子的仰慕者。爲了打壓我,故意問我,大明的使者,何時才能到達日本,接受豐臣關白的訓示,簽署早就答應好的條約?並且警告我,不要拖延時間,以圖整軍備戰!”
“奶奶的,到底誰在拖延時間整軍備戰,這不是倒打一耙麼?”顧君恩恰好匆忙闖入,聽見了張維善的話,頓時火冒三丈。
“在日本人看來,是咱們!”扭頭看了他一眼,張維善苦笑着搖頭“豐臣秀吉,朝長太郎,高野山弘,還有今天那些去高野家赴宴的貴客,卻都認爲兩年前,是大明打了敗仗,向日本求和。而和約一直拖到現在還沒簽署,已經讓很多人覺得忍無可忍!並且他們都認爲不能再給大明整軍備戰的時間,必須早日出兵,讓大明徹底認清形勢。”
這簡直和大夥兒來日本之前的想法一模一樣,登時,讓李彤、劉繼業和顧君恩等人,在憤怒至餘,愈發覺得整個事情的荒誕。
鄧子龍年齡是大夥的兩倍,所以遠比大夥謹慎,皺了皺眉頭,低聲插嘴,“高野義弘難道沒有阻止他們?眼睜睜地看着他們羞辱你?”
“當然阻止了,但是,我是戰敗國的臣民,除了有錢之外,其他都不值得別人尊敬,所以,阻止沒啥效果。”張維善聳聳肩,苦笑着搖頭,“而我當時,想要從他們嘴裡套話,就故意裝作對和約的內容一無所知,甚至跟他們唱了好幾次反調,說日軍當時如果沒輸,爲何要退往釜山。氣得淺也幸長火冒三丈,逼着高野義弘從其兄的書房裡,把被裱糊起來當字畫的收藏的公文拿出來給我看。然後我就跟他們拼了一晚上酒,直到樹兄得了手。”
這就是真正經歷過大風浪的人,與尋常紈絝子弟的分別。當時哪怕再氣再急,他都沒忘記自己的主要目的。而那羣活在父輩庇護下的“家雀兒”,怎麼可能是他的對手?不知不覺間,就被他耍了個團團轉。
“此外,我還反覆從他們口中得到證實,大明已經豐臣秀吉所提的七個條件,咱們的沈大將軍,年初來日本之時,已一口答應下來。這次如果再到日本,就會帶着大明皇帝的降書,當面兒與豐臣秀吉簽署和約!”
“沈大將軍?哪個沈大將軍?”劉振業氣得頭髮根根倒豎,厲聲質問。隨即,將手重重一拍桌子,自己已經找到了答案,“他孃的,是沈惟敬那個狗東西!賊子敢爾?!”
“不是他一個賊子,而是一羣!”張維善看了他一眼,咬牙切齒地糾正,“沈惟敬膽子再大,也沒本事在降書上用印。而和約簽署之前,總得經過禮部的審覈,首輔和皇上的確認!能將秀七條,偷偷替換成大明提出的那三個條件,兩廂對照還能不出紕漏,也絕非沈惟敬一個小小的遊擊將軍所能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