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援軍(中)
話音落下,在場衆人心裡又是一片冰涼。
這兩年,大夥雖然不在北京,但京師裡有關“和議”的一舉一動,都會很快傳入他們耳中。
大明朝從上到下,幾乎所有針對日本的準備,都是建立在日本主動請和,並且宣佈接受大明所提出的那三項條款之上。爲此,還提前制定了一整套冊封豐臣秀吉爲日本國王的流程。年初時,朝中的“和議派”擔心日本人不通天朝禮法,在正式冊封時鬧笑話,甚至還派沈惟敬先赴日本,跟豐臣秀吉當面商談具體流程。後者去的時候,也專門帶了蟒龍衣、玉帶等貴重物品,以示大明對豐臣秀吉的關愛!
據說沈惟敬的日本之行,極爲順利。豐臣秀吉接到蟒袍時,也極爲感動,當場帶着麾下幕僚,向西跪拜,三呼萬歲。當這個消息傳到海防營,大夥都以爲,豐臣秀吉是爲了緩兵之計的施行,而故意做戲。現在看來,大夥全都想錯了。所謂豐臣秀吉向西而拜,三呼萬歲,居然跟日本向大明“請和”一樣,又是沈惟敬和小西行長等人編造出來的謊言!
整整兩年半時間,謊言一個接着一個,大明萬曆皇帝,居然自始至終都被矇在鼓裡,那麼多錦衣衛,那麼多監察御史,居然全都成了擺設!
如果沈惟敬憑藉自己一人之力,就能做下如此驚天騙局,那簡直是羞辱大夥的智力。可如果不是沈惟敬一個人騙倒了大明的半數官員。那大明的薊遼經略衙門,大明的禮部,兵部,吏部,督察院,甚至內閣裡,會有多少人是他的同謀?!
“愛誰誰吧,老子不管了!” 許久,許久,劉繼業忽然重重地將公文朝桌上一拍,大聲叫嚷,“姐夫,就按你前幾天說的那樣,咱們把這份公文帶回大明去,公之於衆。至於皇上幡然悔悟也好,繼續幫着別人騙自己也好,都不關咱們的事兒了。”
“僉事,請恕屬下多嘴,這事兒,恐怕王總兵也李提督,也管不了!” 顧君恩跟劉繼業一樣,也被自暴自棄的情緒佔據了整個身心,“這早已不是什麼緩兵之計了!這是一羣奸賊合着夥糊弄皇上,糊弄國家。兵部尚書石星,在裡邊恐怕都只是一個嘍囉。咱們摻和的越深,今後處境越是危險!”
“對對對,姐夫,鄧舶主,咱們這就離開長崎!” 聽到有人支持自己,劉振業愈發不願意繼續管“議和”的爛賬,紅着臉再度強調,“咱們做到這種地步,已經對得起皇上了!咱們現在回大明去,把真相揭開,至少能阻止沈惟敬繼續趕過來遞交降書,簽署喪權辱國的和約。雖然降書是假的,假和約簽署過後,朝廷也完全可以不認賬。可沈惟敬這遊擊將軍和大明使者的身份卻是真的。大明從上到下,整整兩年半都都被人當了傻子,也是真的!”
“如果現在回去,還可以趕在戰事再起之前,多做一些準備!” 鄧子龍在旁邊聽了片刻,也鬱郁地開口,“正如李老闆前幾天所說那樣,這東西只要被公之於衆,大明肯定找不到一個人,敢冒着天下百姓的唾罵,堅持簽署。而按照這公文上所述,只要秀七條中任何一條,大明不肯答應,倭寇就會再次傾巢而出。”
“的確,大明和日本的議和,完全建立在隱瞞和欺騙上。將雙方的條件都擺到明處了。議和肯定就繼續不下去了。到最後,雙方還得戰場見真章。咱們早一天回去,就能早一天厲兵秣馬。”顧君恩再度接過話頭,低聲補充。
有一句話,他沒敢當衆說出來,卻禁不住自己往那方面想。那就是,萬一,萬一大明萬曆皇帝,也跟沈惟敬是一夥呢?
皇上不願繼續在朝鮮跟倭寇耗下去了,想早點兒了結此事。所以假裝不知道還有“秀七條”的存在,默許了沈惟敬欺騙自己!那樣的話,大夥將來要面對的仇家,就不止是某個經略,某個尚書,或者某個閣老。大夥下場,一定會慘過岳飛和于謙!
他還年青,他提着腦袋於戰場上廝殺了那麼多年,才終於爬到了遊擊之職。他還沒來得及好好地享受權力,以及權力所帶來的一切。他不想死於某個莫須有的罪名,甚至粉身碎骨!
“守義,守義,你的意思呢?我姐夫最聽你的,你有什麼打算,趕緊說!” 唯恐大夥的話不夠分量,劉繼業又開始低聲催促張維善。
“大夥所言都在理!” 張維善無可逃避,只能緩緩點頭。剎那間,心中又痛得宛如針扎。
如果現在就不告而別,跟朝長光子這輩子恐怕就永無相見之日了。可如果堅持留在長崎,就是拿大夥性命冒險。甚至到頭來不爲大明和日本雙方所容,死無葬身之地。
事關無數將士性命,自己那點兒女情長,他只能忍痛放到一邊。正準備也幫着劉繼業勸說李彤幾句,卻看到好朋友輕輕搖頭。
“大夥所言全都在理,但是,咱們卻不能走。” 像是在安排明天中午的伙食,李彤聲音聽起來非常平靜。“至少,不能今晚就走。”
“爲什麼?姐夫,你要的白紙黑字,不是已經拿到手了麼?”劉振業楞了楞,質問的話脫口而出。“姐夫,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萬一大明的使者來了,發現咱們也在,肯定會聯合倭寇,向咱們痛下殺手。“
這是他突然想到的一個必須離開的理由。沈惟敬及其同夥,既然鐵了心要跟日本簽署和約,就不能容忍中途有任何差池發生。而他和李彤、張維善兩個,不僅僅跟沈惟敬打過照面兒。因爲曾經率部回北京接受校閱,在當朝的大部分文武官員眼裡,他們的面孔都不陌生!
“白紙黑字是拿到手了,但是光有此物,分量卻還不夠。” 李彤當然知道,在長崎多逗留一天,就會多面臨一倍的危險,然而,卻繼續固執地搖頭,“我前幾天,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畢竟這只是兩年多以前,豐臣秀吉所提。如果朝堂上,有太多的人與沈惟敬是同謀,沈惟敬可以對皇上解釋說,這是日本人在漫天要價。而他最後,沒有答應一個字,卻說服了日本人,讓後者接受了大明所提的所有條件。”
“這…” 從沒想到過,秀七條被公之於衆後,居然這麼容易就能被化解,衆人頓時面面相覷。而在下一個瞬間,大夥心裡頭,卻又不得不嘆息着承認,這種可能性非常巨大。
一個沈惟敬圓不了彌天大謊,可如果有薊遼經略顧養謙替他背書呢?如果顧養謙的分量還不夠,再加上兵部尚書石星,吏部郎中顧憲成呢?如果顧養謙、石星、顧憲成還不夠,還可以再加上趙志皋這個首輔!加上其他若干尚書,郎中,監察御史…。
整個東征的戰果被盡數葬送,兩年半的時間被白白耽擱,某些人爲了保證議和的順利,甚至對有功將士痛下殺手。如果議和變成了笑話,得多少官員的烏紗帽不保,多少“才俊”身首異處?而圓住這個謊,哪怕過後再編造新的謊言,說豐臣秀吉悍然毀約,就能讓多少官員得以繼續竊據高位,作威作福?
所以,李彤說他先前想得太簡單了,絕非臨時爲了讓大夥繼續陪着他冒險,而尋找的藉口。事實上,不但是他一個人先前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大夥都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大夥在兩年多之前,就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所以纔會遭受那麼多挫折!大夥出發來日本之前,就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所以纔會被一個又一個接連發現的真相,打擊得無比頹唐,沮喪,甚至想要半途而廢!
大夥之所以總把事情想得太簡單,是因爲大夥心中一直對大明,對大明朝的柱石之臣,懷着一線期待。而這份期待,越來越像深夜裡螢火蟲的尾巴,既沒有任何溫度,也爲大夥照不清楚前進的方向。
“咱們已經來了。”就在衆人即將被無形的黑暗,生生吞沒的之際,李彤的聲音忽然又在大夥耳畔響了起來,“總不能半途而廢,更不能,對支持和關照過咱們的人,沒有半點兒交代。鄧老舶主曾經說過,事在人爲。我最近幾天,也探聽到一個消息,咱們大明的使者,已經從釜山出發,很快就要抵達日本,與豐臣秀吉會面。無論他像日本人說的那樣,是前來送降書也好,還是奉皇上之命,前來冊封豐臣秀吉爲日本國王也罷,長崎都是他的必經之處。屆時,不管他能不能認出我來,我都會親自登門拜訪!”
“什麼,姐夫,你不要命了!” 劉繼業再度被嚇得寒毛倒豎,勸阻的話脫口而出。
還沒等大夥來得及附和,夜空中,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的的,的的,的的的…”,緊跟着,停在桅杆上的海鳥振翅而起,啼鳴聲響徹海面。
大夥心中警兆頓生,顧不得再勸阻李彤,紛紛快步走向窗子。目光透過漆黑的夜幕,赫然發現,數百頂盔摜甲的倭兵殺上了碼頭,剛刀與鳥銃在火光的映照下,寒氣逼人。
一個尖嘴猴腮的人站在隊伍前,雙手舉刀,扯着嗓子高聲喝令,“船上的人聽着,搭上跳板,打開艙門,全體接受盤查,否則,格殺勿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