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風向 (下)

第十二章 大明 (中)

良辰美景,讓人迷醉。然而,大夥兒卻誰也不敢分神。迅速從海面上收回目光,開始檢視自身所處環境。

碼頭上的倭國將士都已經散去,扼守在港口兩端和正面的三座炮臺,今夜一直沒見動靜。沙船周圍的大大小小上百艘海船,原本都可以視作兩不相幫的過客,現在看來,大夥先前恐怕過於輕敵了,朝長太郎的下屬,能清楚地記下“張發財”今天什麼時候回的船,並且能看到大夥在沙船的客艙中議事,很顯然,他們連日來就藏在附近的一艘海船上,悄悄觀察着大夥的一舉一動。

至於先前大夥跟斎藤孝之對峙時,偷偷跑去封鎖長崎港出口的那十三艘戰艦,肯定對大夥也沒懷着什麼善意。只是後來齋藤孝之被另外的倭國將領罵走,導致那十三艘戰艦失去下手的理由和機會而已。

“鄧泊主,你再去查看一下,那些戰艦還在不在?” 想到剛纔差一點要同時面對炮臺和戰艦的夾擊,李彤就感覺不寒而慄。連忙叫過鄧子龍,委託他重新打探長崎港出口那邊的動靜。

“是!”鄧子龍雖然年紀是他兩倍有餘,卻從來不倚老賣老。答應一聲,手腳並用,飛快地爬上了主桅杆。藉着天空中的火光向四周張望了片刻,然後又拉着一根纜繩直墜而下,“走了十艘,還剩下三艘安宅船在海面上游蕩。看樣子,是在偷偷提防咱們不告而別。”

“奶奶的,這羣王八蛋,嘴巴說的是一套,背地裡做的又是另外一套!”關叔勃然大怒,啞着嗓子低聲叱罵。“老闆您別生氣,等到了後半夜,我帶幾個弟兄偷偷潛過去鑿沉了它!”

“關管事不必如此着急!”鄧子龍雙眸精光一閃,冷笑着搖頭,“既然齋藤孝之已經率兵離開,這三艘安宅船,也不過留下來裝裝樣子而已。若咱們想走,老夫有足夠的辦法,讓它們連開炮的機會都找不到。”

“少不得要勞煩鄧泊主!”李彤相信鄧子龍的判斷和承諾,笑着點頭。隨即,又輕輕搖頭,“但不是今晚。剛纔那把大火,來得實在蹊蹺。我很懷疑,這個港口裡,有人跟咱們志同道合。”

“也有可能,是大村家的其他人,或者港口中的當地豪商,不願朝長太郎和齋藤孝之壞了他們的生意!”鄧子龍也笑了笑,低聲剖析。“無論咱們船上藏沒藏着細作,真的衝突起來,以後雙方之間的生意肯定做不成了。其他海商,肯定心裡頭 也會犯嘀咕。再加上當地人明知道朝長太郎跟張老闆爭風吃醋,就更不願意此人公器私用!”

這幾句話,極有見地,立刻引起了很多共鳴。大夥根據朝長太郎面對小倉雄健和齋藤孝之兩人時候的不同表現,輕易地就能分析出,小倉雄健的地位遠比朝長家老低,並且跟朝長家老屬於同一方。而齋藤孝之卻屬於另外一方,並且地位遠在小倉雄健之上。他今晚給朝長太郎出頭行爲,與其是說受了朝長太郎挑撥,也不如說是接到了朝長太郎的誣告後,直接來了個順水推舟。

“剛纔趕走了齋藤孝之的那位倭國將領說,今道純助對今晚對事情並不知情,還說今道純助肯定會給咱們一個交代!”雖然臉色有些尷尬,張維善還是硬着頭皮加入了進來,“由此可以推斷,他跟今道純助關係很近,有可能是同一方勢力。而且,在今道純助不知情的情況下,此人還能及時趕到,斥退齋藤孝之,他本人的地位,恐怕並不比今道純助低多少。”

“他還是跟今道純助算作一夥的好,否則,就是第四方勢力了!” 劉繼業聽得頭大,打着哈欠低聲分析,“光是在長崎這一畝三分地裡,就這麼多勢力盤根錯節。這要換成整個日本國,還不是得亂成一團麻?怪不得豐臣秀吉那老傢伙,死不承認倭寇在朝鮮吃了敗仗。沒承認的時候,勉強還能讓各方勢力聽話。要是承認了,讓各方看出他外強中乾,豈不是要像狼一樣撲上去將其分而食之?!”

“嘿嘿嘿…” 衆人忍不住搖頭而笑 ,一方面爲他那幅懶散模樣,一方面爲有關狼羣的生動比喻。

傳說中,狼羣中的狼王 一旦年邁或者受傷,立刻就會遭到其他成年公狼的挑戰。失敗者絕無倖存之 理,肯定會化作羣狼嘴裡的血食。

再聯想到豐臣秀吉乃是通過強力壓服了羣雄而上位的事實,大夥心中 ,居然變得不再像先前那麼緊張。紛紛開口,將日本與傳說中的匈奴、突厥相比較。嘲笑其終究是一羣蠻夷,只講究弱肉強食。。

“對咱們來說,這不是好事麼?長崎港的勢力越多,彼此之間越是盤根錯節,咱們越有機會查明整個騙局的來龍去脈,然後全身而退 !”見大夥心情開始放鬆,李彤向劉繼業投過去感激的一瞥,然後笑着說道。

“子丹所言極是,換言之,咱們今晚能夠化險爲夷,恐怕就是沾了長崎港內各方勢力盤根錯節的光。” 張維善與他配合向來默契,立刻用力撫掌,“而咱們,不管對方是今道純助那派,高野山弘那派,還是齋藤孝之那派,只管看他們是想與大明通商,還是急着重新跟大明交手。”

“的確!千派萬派,歸根到底就是兩派,主戰與主和!” 李彤接過話頭,大聲總結,“主和派想通過重啓海上貿易賺錢,讓那些希望通過戰爭來奪取功名和財物的人,大爲不滿。朝長太郎不過是個二世祖,怎能說得動手握兵權的齋騰孝之出馬,還偷偷動用了港內的戰艦?想必咱們前一段時間跟當地人做生意,助漲了主和派的聲威。所以,主戰派就試圖抓住朝長太郎這個二世祖的誣告,把咱們當成細作幹掉,順便打擊主和派的氣焰!”

”嘶——” 衆人聞聽,齊齊倒吸一口冷氣。這才明白,今夜李彤和鄧子龍兩個堅持不准許倭人登船,是何等得英明。

如果當時讓齋藤孝之遂了願,哪怕大夥將公文藏得再好,甚至直接丟進海里毀掉,此人都會想方設法丟下其他“罪證”。到那時,大夥即便是真正的海商,也得變成大明或者朝鮮的細作。更何況,大夥的海商身份還是假冒的,細節處根本經不起認真推敲。

“這日本人,不愧佔了一個倭字,肚子裡頭全是壞水兒!” 帶着一肚子後怕,崔永和低聲唾罵。

“可不是麼,倭者,矮小,猥瑣,心懷叵測也。” 有人立刻掉起了書包,將倭字的本意大聲說出。

“從上到下,沒一個好鳥!”

“今道純助也是一樣,如果不是指望咱們回去後,爲他引來更多大明海船。他會對咱們如此友善?!”

“千金買馬骨唄,在他眼裡,咱們就是那條骨頭架子!”

罵歸罵,大夥罵過之後,卻依舊得考慮今後的去留。按照李彤先前所表達的意思,肯定不會馬上帶着大夥兒離開。但大夥想繼續像先前一樣放開手腳刺探消息,也絕不可行。那齋藤孝之今夜之所以能輕鬆被另外一名倭將斥退,主要是因爲他手裡沒有掌握任何真憑實據。如果他能發現大夥的真是身份,或者抓到大夥的實際把柄,下一次再來,恐怕就不會僅僅帶着百餘名足輕,十三艘戰艦。有可能,長崎港內所有主戰派,會與他一起傾巢而出。

“從今天起,咱們要做兩手準備。” 發現衆人罵聲漸漸降低,目光又開始向自己集中,李彤雙手向下壓了壓,朗聲做出決定,“白天時該上岸還是上岸,但是必須三人以上結伴,並且天黑後必須立刻返回,不得在外邊逗留。咱們再等十天左右,最多半個月,只要等到大明的使者抵達,弄清楚和議的最終內容 ,就立刻返航! ”

“理應如此!” 鄧子龍想都不想,第一個表示支持,“光是豐臣秀吉的秀七條,很容易被視作漫天要價。咱們得弄清楚,沈惟敬究竟怎麼向倭國還的錢 ?!只有把和約最後內容帶回去,才能徹底揭開這個騙局,讓此人死無葬身之地!”

“對,必須拿到最終的和約。否則,他背後那些人肯定又要顛倒黑白!” 張維善從來不會當衆跟李彤唱反調,也果斷大聲表態。

“最好弄清楚,都是誰跟沈惟敬一夥。咱們將來好歹也能知己知彼!”劉繼業心裡一百二十個不情願,卻不想讓自家姐夫難做 。笑了笑,低聲提醒 。

其餘將領要麼來自海防營,要麼來自舟師營。見張維善、劉繼業和鄧子龍三個,都不反對李彤的安排,自然也沒人會提出異議。紛紛抱拳,誓言唯李將軍馬首是瞻。

李彤笑着向大夥還禮,隨即,開始點將,“關叔,佛郎機船修得如何了?我記得,兩天前,你就跟我說勉強可以獨自出海,返回大明。”

“甲板和兩舷的漏洞都已補好,獨自返航沒問題。但炮擊給船體內部造成的破壞,還需一些時日,否則,萬一遇到海盜,或者與其他勢力作戰,很容易被擊沉。” 關叔想都不想,隨口就給出了答案。

“船上有四門火炮已經太舊了,很容易炸膛!” 看到李彤目光轉向自己,周建良不用他問,就主動回答,“此外,彈藥也被那幫敗家海盜給消耗殆盡 。因豐臣秀吉頒發了刀狩令,長崎官港內無法補充火炮和彈藥 ,所以即便船完全修好,戰力也不足以前的四成。”(注:豐臣秀吉爲維護統治,於1588年頒佈此令,收繳民間武器彈藥)

“豐臣秀吉那老小子,真是老奸巨猾。”李彤皺了皺眉頭,低聲數落。隨即,眼神就開始發亮,“你剛纔說官港不成,那私港呢。他不賣,咱們總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

“屬下專門打聽過,在港外不到三十里,就有好幾處私港。據說大村的幾個仇家,惹不起豐臣秀吉,不敢公然與大村氏相攻。卻不願大村氏獨享海貿的便宜,所以,偷偷開了這些私港。專門供海商走私,停留,修船,和海盜銷贓!只是因爲那邊出貨太慢,進貨也遠不如長崎方便,所以去的船隻纔不如這邊多 。” 周建良等的就是這一問,立刻眉飛色舞地補充。

“明天一早,你,關叔,和二丫,內子,乘坐佛郎機船前往壹岐島。” 李彤又笑了笑,斷然做出安排,“關叔,從現在開始,這佛郎機船,就由你全權掌管。怎麼恰當怎麼修,不用刻意節省!”

“遵命!” 關叔許久沒有掌舵,早已手癢的緊,聽到李彤對自己委以重任,心中立刻樂開了花,拱起手,大聲答應,“東家放心,這點兒小事兒如果我都做不好,提頭來見。”

“有勞了!”故意不看王二丫憤怒的目光,李彤笑着向關叔拱手還禮,緊跟着,又大聲吩咐,“周建良,你負責補齊船上的武器。無論佛郎機炮還是彈藥,揀最好的買。私港那邊如果補充不了,你試試跟那些紅毛海商交涉一下,他們只要有錢,恐怕親孃老子都敢賣。而咱們現在最不缺的,就是白花花的銀子。”

“遵命!” 周建良與關叔兩個,雙雙笑逐顏開。拍着胸脯保證,一切包在他們身上。

擺手示意二人退在一旁,李彤終於將目光轉向了柳眉倒豎的王二丫,主動向後者拱手,“弟妹,永貴需要留在我身邊,但你嫂子,就有勞你照顧了。她不通曉武藝,膽子也沒你大,我不敢讓她繼續留在這裡陪着我冒險。”

“這…,姐夫放心!” 王二丫肚子裡的火氣,頓時被“弟妹”兩個字,叫得煙消雲散。紅着臉,拱手領命。

笑着向她點了點頭,李彤將目光又看向鄧子龍,“鄧舶主,佛郎機船可以做咱們的奇兵,但是危急關頭,還得靠您老人家坐鎮沙船,確保大夥退路無憂。眼下形勢未明,咱們要時刻加倍小心,做好最壞的打算。”

“東家儘管放手施爲,退路包在老夫身上 !”鄧子龍雙手抱拳,聲若洪鐘,“還是那句話,只要大夥能及時登船,老夫就有辦法將大夥帶出去!”

“守義,你繼續負責與朝長家老,高野山弘等人周旋,一方面以厚利慢其心,一方面打探消息 。他們倆對海貿之利的期待越高,咱們就越是安全。” 最後,將目光轉回張維善和劉繼業臉上,李彤的聲音漸漸沉重,“永貴,你還記得鄧舶主那幅輿圖麼。將此物記在心裡,然後帶着顧君恩,老何他們,去繼續熟悉此港地形。萬一到了迫不得已時候,你們幾個,千萬不要手軟!”

“放心!” 張維善和劉繼業兩個同時拱手,一如當年二人陪着李彤在朝鮮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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