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內應 (上)
數日後,幾個消息在長崎港不脛而走,有的稱明朝商人已受到小西行長攝津守的召見,有的稱朝長家的大小姐,近期要下嫁給一名出海鍍金的明國才俊。還有的說,明國商隊即將大舉趕赴長崎,而最早來的那幾條船,其實是明國派來試探日本誠意的官員,他們將全權負責對外貿易事宜。
這些事情虛虛實實,令人難辨真假,不過,小西行長的手諭,日本人的態度,以及陸續駛來的明國商船,可做不得假。於是乎,不分國籍,所有聰明的商人,都迅速行動起來。一時間,無數名刺、禮物、宴請函,像雪片一樣飛向李彤等人所在的沙船。某個來自大食的商人,甚至還送來了幾名姿色妖嬈的舞伎。只可惜,他這種東施效顰的行爲,註定收不到好效果。舞姬很快就被“李有德”以無功不受祿爲名,禮貌的退了回去。他想要購買的明國貨物,價格一如昨日堅挺。
絕大部分的消息,自然都是李彤叫人散播出去的。他已看得明明白白,自己越是謹小慎微,反倒越容易惹人懷疑。乾脆就放開手腳,利用小西行長的手令狐假虎威一番,把來自大明的商販們,儘可能聚攏在自己旗下,然後再利用商販們手頭龐大的貨物資源,倒逼任何人不敢對沙船輕舉妄動。
事實證明,這個計策相當有效。非但來自大明的商人,自動拿李彤當做了會首。其他各國商販,爲了直接從大明海商手裡拿貨,而不是再被日本中間商盤剝一道,也紛紛向他示好。而隨着大明議和使者即將抵達長崎的消息傳開,在日本其他港口的大明走私船隻,也紛紛向長崎靠攏,準備搶在和約簽署的第一時間,洗白身份,然後將滿載貨物的船隻堂堂正正駛回故國。
這些走私商販抵達長崎之後,習慣性地就想找鄉黨打探消息。而最先到達長崎的林、馬、孫、範、陶幾位,早就因爲利益的關係,跟“李有德”結成了同盟。於是乎,新來的海商所打聽到的消息,幾乎全是李彤最想讓他們聽到的。主動向以“李有德”爲會首的臨時商會靠攏,也成了他們的最佳選擇。
而臨時商會的會首“李有德”,表現得也如林、馬、孫、範、陶幾位前輩描述的一樣仗義。非但不收新靠攏者任何“抽水”,反而帶着他的好兄弟“張發財”,“劉寶貴”,熱情地替大夥排憂解難 。有些原本需要花費些時間,付出一些賄賂才能辦好的事情,由他們三個其中之一出馬,每次都能做到事半功倍。讓新來者在享受了便利的同時,也充分體驗到了三位後起之秀在大村氏那邊的豐厚人脈。
當然,也有一些謹慎的海商,對“李有德”,“張發財”和“劉寶貴”的身份,多少產生一絲懷疑。畢竟,大明和日本之間的走私,不是近一年兩年之內纔有的事情。從前大夥從沒聽說過這三個後起之秀,而早不來,晚不來,偏偏趕着大明和日本之間海上貿易要重開的時候,這哥三個趕來了,還一舉成了所有人的首領,實在有些過於湊巧。
但是,當疑問被試探着說出口,立刻遭到了許多人的大聲反駁。“懷疑個屁,你也不看看自己是怎麼到海上的?”
“當然是人家消息靈通,靠山夠硬,沒見小西行長和大村喜前,都在主動關照他們麼?”
“他們名字古怪 ,咱們中間,誰又用的是真名?”
“除了那些福建佬外,從南到北,誰家的貨船和水手,的確是自己家的?”
…
質疑聲,迅速被吞沒。發出質疑的人,則不得不紅着臉承認,自己先前想得太多。原因無他,大明的海上走私生意,雖然官府每次都指責是刁民故意不尊朝廷法度所爲,事實上,絕大部分,甚至說九成九的走私船,都與刁民沒一文錢的關係!
眼下除了福建沿海,有些走私船背後的東家是海盜之外,其餘隨便一艘走私船拉出來,背後站的都是一個龐大的士紳家族 。而九成九的走私海商,都是某個士紳家族的旁支子弟 。
他們通過爲家族賺取鉅額走私利潤,獲得家族對自己的認可和對自己後代的扶持。而家族則拿這些利潤來培養一批“清白”讀書種子”,源源不斷進入官場,爲整個家族的所有人遮風擋雨。
推己及人,“李有德”,“張發財”和“劉寶貴”哥仨的突然出現,並且迅速混得風生水起,就非常好解釋了。三人背後的家族中,必然有大人物站在高處 。站得高,看得自然就遠,有關大明和日本即將達成最終和議的消息,當然也能搶先一步知道。
至於小西行長和大村氏爲何對三人如此照顧,當然也出自同一理由。要知道,大村氏是長崎港的主人,而小西行長家則是日本數一數二的藥材販子。大明和日本恢復海貿之後,同樣會有日本國的商船啓程前往大明。屆時,小西氏和大村氏對“李有德”,“張發財”和“劉寶貴”三個照顧了多少,他們家的船隊,在大明就會得到多少回報!
此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理由,讓商販們更願意相信“李有德”,“張發財”和“劉寶貴”三人,那就是,這三個人雖然年青,做事卻極爲大氣,並且手段高明。根本不像某些海商那樣錙銖必較。不該佔的他們三個從來都不佔,而只要大夥肯按照他們的辦法去做,賺頭往往立刻就能增加一到兩成,效果還是幾乎立竿見影。
商販們可以懷疑任何事情,唯獨不會懷疑真金白銀。最初試探性地跟“李有德”等人合作幾次,都穩賺不賠之後,大夥自己就主動說服了自己。性甘情願,成爲了商會的一員。
因爲短時間內抵達長崎的大明海船太多,貨物難免出現了擠壓。這時候 ,“李有德”又展示出了他極爲高明的手筆。通過勸說,他們阻止了有人壓價放貨。而是把同樣的貨物,都集中到一起,暫時存放於臨時從大村家借來的倉庫之中。待將接近二十艘船上面的生絲、紗綾、瓷器、茶葉、香料、乃至字畫古玩,都匯攏歸倉之後,又廣發英雄帖,邀請各國商人前來洽談。
統一定價,大宗出貨,利潤遠高於大夥主動壓價自相殘殺,出貨速度也遠遠高於零敲碎打。一時間,所有大明商販都心服口服。而長崎港的大小官員,則對此次大張旗鼓的交易,一致保持了沉默。原因無他,李彤通過張維善,跟朝長幸照和高野山弘所代表的大村家,早就訂立好了盟約,非但一部分貨物會優先供給他們,而賣給其他商人的貨物,也可以讓大村氏抽成,前提是,對方要提供更全面的保護。
大村家拿了白花花的銀子,自然嘴短。此外,大村氏僅僅是長崎港的主人,又不是整個日本和全世界的主人。從日本其他各地趕來的商船,以及世界其他各地趕來的商船,跟長崎當地商販有着天然的競爭關係。他們進貨的價格越高,對長崎當地商販的威脅越小,大村氏纔不會選擇捨己爲人。
當然,如果能將大明商人的貨物全都吃下,再轉手倒賣,才最符合長崎當地商人和大村氏的利益。然而,長崎雖然是大村喜前的屬地,其主人的實力卻太弱,根本無法跟小西行長,島津義弘等人相提並論。牽連長崎商人的實力,也無法與日本其他強藩派出的商團抗衡。李有德的做法,讓他們避開了對自己不利的競爭,穩穩賺到一筆高額利潤,同時,因這事跟他們沒有關係,是明國海商的選擇,那些強藩的商團的怒火也發泄不到他們頭上。他們就樂得選擇不去冒險吃獨食,退求其次。
平衡了各方利益之後,一切都進展的格外順利,只用了不到三天的功夫,倉庫裡囤積的各種貨物,就出手了一大半兒。剩下的一小半兒雖然還需要一些時間,卻已經不耽誤大夥的行程。畢竟誰都不會空船返回大明 ,一邊賣貨,一邊從長崎及各地商販手裡大宗購買在明國能賣出高價的物資,纔是海商們的首選。
這一日,李彤剛剛送走幾個買了大量紅茶,歡天喜地的乾絲臘人。嘴裡不由自主哼起了秦淮小曲兒。因爲他與這幾人簽訂了一個秘密協議,對方的貨款,一大半兒付現銀,另外一小半兒,則用佛郎機炮,炮彈和鳥銃來交換,送往藏在三十里外私港的那艘繳獲來的中型蓋倫。(注1:乾絲蠟人,即西班牙人,明代稱葡萄牙人爲佛郎機夷,西班牙爲乾絲蠟夷。彼時西班牙與葡萄牙兩國短暫合併,但兩國百姓,通常不認爲彼此是同胞。)
如此,佛郎機船(蓋倫)的最後一個短板,也即將被補齊。憑藉一艘沙船,一艘佛郎機船,他在外海已經有了部分自保之力。而長崎港的武備,卻主要集中在那三座炮臺上。將來萬一大夥的身份暴露 ,只要沙船在被岸炮擊沉之前能衝出港口,就有很大的機會跟佛郎機船匯合到一處,互相支援,且戰且退。
“如果那些乾絲蠟夷,能賣給我幾艘大型蓋倫船就好了。哪怕是二手的,也好過沙船許多!” 與後世某個辮子朝代不同,大明的士紳百姓,早就知道,大明東西,並非樣樣都是天下第一。所以解決了艦炮和炮彈的供應,李彤自然而然地,就又打起了購買海船的主意。
也不像在浙江那邊,造一艘大船動輒花費十數萬兩白銀。蓋倫船的造價,遠低於大明本土。然而,此物的試航性,靈活性,吃水量,卻都遠超過沙船,甚至比眼下大明最好的福船 ,也強出不止一籌。(注2:見於史書上鄭成功與荷蘭人海戰。鄭氏船隊不佔任何優勢,完全靠數量和弟兄們的英勇才鎖定了勝局。)
如果將來大明與日本再戰,想要切斷日本到釜山的航線,用沙船肯定比不上用中型蓋倫。如果那時大明水師手裡有幾艘大型蓋倫,就能讓倭寇的船隻連逃命的機會都剩不下。偏偏聽那些乾絲蠟商人吹噓,他們好像在呂宋那邊,就能買到現成的二手大蓋倫。當然,也可能是他們搶來的贓物 ,但這年頭很多海商原本就會兼職做海盜,李彤又怎麼會在船隻的來路上較真兒。
正在心裡盤算着,如何跟那些乾絲蠟人建立長期聯繫,用貨物換取大船。忽然間,李盛匆匆前來彙報,商會的另外幾名管事,聯袂來拜。
“請他們上來,算了,我親自去迎接他們!” 李彤的心思,果斷從天外收回,帶着李盛,迅速迎向棧橋。隔着老遠,就堆起了滿臉笑容,大聲寒暄,“馬兄,孫兄,你們怎麼有空到我這兒來了,回去的貨買齊了了麼?還是又有新人想要加入咱們商會?!”
“李老闆,我們,我們幾個,有件事兒,想跟你商量商量。” 馬全拱了拱手,一邊迴應,一邊用力眨眼睛 。
“行,咱們進客艙談。”李彤立刻心領神會,轉身在前面帶路。不多時,將大夥帶進了船上專用的客艙,先命人送上茶水點心,然後才從容詢問:“不知幾位老哥前來,究竟所爲何事?”
“李老闆,這幾天你忙裡忙外,領着大夥賺了不少錢,大夥都對您感激不盡。”一名姓陶的海商笑了笑,率先起身作揖。
“陶老闆哪裡的話,有錢大家賺,李某也是盡本分而已。” 李彤近日交際甚廣,待人接物也越發圓滑,對方不挑明來意,他也只說客套話應付。
隨即,其他海商也紛紛起身向他致謝,感謝他能想出如此好的辦法,帶着大夥一起發財。直到茶水又續了第二輪,才陸續閉上了嘴邊,準備將話頭切回正題。
“嗯,嗯!” 馬全先咳嗽兩聲,然後又笑着拱起了手,“李老闆,您雖然年紀輕輕,但經商的手段,實不在我們手下,果然,果然不愧是名門之後!”
李彤弄不太明白他此話究竟包含何意,心中立刻暗暗提高警惕,表面上,卻雲淡風輕“林老闆哪裡的話,李某也只不過家族中的旁支,僥倖得到長輩的器重,纔有機會出來見見世面而已。我等能在長崎闖出如此局面,全賴諸位的盡心幫襯,李某不過因人成事,斷然不敢貪功。”
“奶奶的,這會兒又謙虛上了。你和李尚書的關係,現在還有誰不知道?” 馬全聞聽,立刻偷偷腹誹。表面上卻陪着笑臉,繼續拱手,“李老闆何必如此自謙,若非你本事過人,大夥兒這次怎麼可能把生意做得如此順風順水?!感激的話 ,馬某就不再多說了。反正,大夥都記在心裡頭了,等回到大明,只要你李老闆一聲令下,無論需要船,要貨,還是要人,我們大夥絕不推辭!”
“對,李老闆,回到大明之後,我等期待還能附您尾驥!”其餘海商齊齊拱手,說得比秦淮河上的女校書唱歌還要動聽。
李彤知道,“禮下於人,必有所求”的古訓。所以也不跟大夥繼續繞彎子。笑着先拱手還了禮,然後再度重申,“各位兄長,你們閱歷,年齡,都遠在李某之上。有什麼要求,儘管直說。哪怕是對咱們前一段時間商定好的事情,不滿意了,也是一樣。只要大夥想法一致,李某就一定照着調整 !”
“不敢,不敢,我們知足了,知足了!” 衆海商紛紛站起,同時擺手,唯恐動作慢了,被“李有德”當成貪心不足。
“我們真的知足了,一切照目前這樣就很好!” 馬全知道再繞彎子就容易產生誤會了 ,也趕緊停止了客套。將話鋒一轉 ,壓低了聲音補充,“但倭國這邊,能帶回大明販賣,或者值得帶回去的特產卻甚少。爲了讓船隻回去時不跑空,範老闆跟他的同鄉,打聽到了另外一個發財途經。”
李彤立刻將目光轉向始終沒啥存在感的範姓海商,發現那人今天竟然格外有精神,一雙小眼睛也滴溜溜亂轉,趕緊笑着催促,“範兄,你既然有財路,就早些指點給大夥就是。大夥肯定承你的情,甚至可以讓你抽水!。” (注3:抽水,即從利潤裡分成)
“不敢,不敢。”範姓海商聞聽,雙手立刻擺成了風車,“分潤範某絕不敢拿,範某是感謝李兄大氣,才特地想給大夥支個招。這事兒,必須大夥一起來做,還是像先前那樣共同進退,才最後有的賺?”
“範兄儘管說來聽聽?!” 李彤的心思根本不在賺錢上,卻不敢露出絲毫厭煩態度 ,裝出一幅熱切模樣,大聲催促。“如果可行,大夥絕對不會讓你白白支招!”
“倭國盛產黃銅,但其黃銅卻跟別的地方大不一樣。別的地方黃銅是因爲含了錫,而倭國,卻是因爲煉製不得法,銅中含了銀!” 範姓海商要的就是這個承諾,向前走了半步,將聲音壓得更低,“大夥剩下的貨物,反正也都不多了。如果李兄能說動高野山弘,用銅錠來換,咱們不但可以迅速將貨倉請空,早日回返。帶着銅錠回到大明之後,無論是選擇自己重新熔鍊,還是直接出手,都可以讓每個人所得的紅利再漲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