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錦衣（下）
“將軍，求您！救救朝鮮，救救朝鮮的無辜百姓！” 誰也沒想到，第一個打破沉默的，居然是樸七。只見他忽然走到了李彤面前，雙膝跪地，重重叩頭。三兩下，就讓額角處血流如注。
“將軍，我，我願意死在這裡。只求您能幫幫我們！” 張重生楞了楞，隨即緊隨樸七之後，對着李彤，叩頭不止。
“起來，你們兩個起來！” 李彤心中忽然一痛，連忙伸出手，試圖攙扶二人。卻攙住這個，跪下了那個，始終無法如願。
周圍的張維善、劉繼業、顧君恩等人見狀，也紛紛上前幫忙。費了好大力氣，才終於將樸七和張重生兩人控制住，卻發現，鮮血已經合着淚水，流了二人滿臉。
“樸七，老張，你們倆何苦如此？李昖父子，根本不知道你們是誰？你們也沒吃過他家一粒俸祿！”都是並肩作戰過很多次的兄弟，大夥看着心疼，一邊命人拿來乾淨的白布給二人包紮，一邊大聲勸告。
“小人知道這樣做不對，可小人卻忘不了，自己是朝鮮人啊——” 樸七無法回答大夥的問題，楞了楞，放聲大哭。
想起自己當年在朝鮮差點被官兵冤殺的過往，張重生也知道大夥說得全都在理兒。然而，卻跟樸七一樣，心如刀割。
他們兩個，因爲追隨李彤時間早，也隨着李彤的功成名就，水漲船高。如今已經將各自的父母妻兒，全都搬到了大明，並且家人都入了大明的民籍，今後與朝鮮沒有半點牽連。他們兩個自身，因爲各自的功勞，也早就有了把總和千總的官銜，除了軍餉之外，每年還能從海防營的私活收益裡，拿到一部分分潤。今後只要不犯下什麼大錯，完全可以做一個富家翁，順順當當過完一生 。
然而，當發現萬一大明和日本“議和”成功，朝鮮就要被一分爲二。他們兩個，卻無法忘記自己以前曾經是朝鮮人，無法讓自己置身事外。儘管，儘管他們以前沒從朝鮮國王那裡，拿到過任何好處。儘管，朝鮮官府曾經給予他們的，只有屈辱！
“你們倆不要光知道哭，哭又不能把小西行長哭死？！”被樸七和張重生給哭得心煩意亂，鄧子龍皺着眉頭呵斥。
他雖然資格老，年紀大，卻從沒當衆發過火。忽然間大聲咆哮，把樸七和張重生兩人給嚇了一大跳，哭聲噶然而停止。
“你們知道，自己是朝鮮人。我們難道，不知道自己身屬大明？！都給我閉上嘴巴，否則，老夫直接將你們關底倉裡去！” 鄧子龍又狠狠瞪了二人一眼，餘怒未消。“如果不是爲了阻止大明接受這份稀裡糊塗的和約，李僉事和張參將，又何必帶着大夥來到長崎？這沙船和沙船上的貨物，即便在杭州發賣，少說也能賣出十多萬兩銀子。他們兄弟兩個，給大夥分分不好麼？爲何不惜錢財和性命，來狼窩裡頭冒險？！你們兩個蠢貨，以爲我大明男兒，都像你朝鮮那邊的文武麼，遇到點風險，就立刻望風而逃？！”
樸七和張重生兩個，被罵得面紅耳赤，無地自容。周圍的顧君恩、老何等人，卻熱血沸騰。
連樸七和張重生這種被朝鮮國王當做草芥的人，都沒忘記他們的故國。大夥拿了大明多年俸祿，出入受人羨慕，又怎麼有臉坐視奸賊喪權辱國？！倘若大夥不知道此事，或者根本沒來長崎，還則罷了。畢竟各自的本事有限，不可能管得了這麼遠！可大夥既然已經爲了拆穿騙局忙碌了兩年多，又已經到達日本，怎能因爲騙局發生了一些變化，或者可能會遇到一些風險，就半途而廢？！
“將軍，咱們想辦法幹掉小西行長！”
“對，姐夫，今道老賊不說，小西行長此時正在壹岐港，等待大明使者麼？咱們乾脆到海上去，將小西行長的座艦連同大明使者的座艦，一併給擊沉了！”
“對，幹掉小西行長和前來議和的奸賊，看他們怎麼籤和約！！”
“管他是秀七條，還是秀八條，死人肯定籤不成！”
…
人一熱血沸騰，就容易衝動。轉眼間，顧君恩、老何 、劉繼業等人 ，就開始給李彤出主意。
到後來，甚至連一向老成持重的張樹、李盛兩個，也雙雙自告奮勇。準備扮成刺客前往壹岐，尋機殺死小西行長 ，然後栽贓給日本國內的主戰派，讓倭兵內部自亂陣腳。
“大夥彆着急，還不到孤注一擲的時候 ！” 李彤聽得心裡發燙，卻笑着搖頭，“咱們先一步步來，說不定有更好的機會。”
隨即，又晃了晃小西行長的手令，笑着補充 ，“更何況，今道純助爲了挽留咱們，還把這東西給了咱們。咱們乾脆趁機先給他來個，狐假虎威。”
“姐夫，怎麼個狐假虎威法？快說出來聽聽，別賣關子了！” 聽出李彤似乎有成竹在胸，劉繼業瞪圓眼睛，大聲催促。
李彤又揚了揚鬼畫符般的手令，低聲冷笑，“今道純助怕齋藤孝之再來找咱們麻煩，把小西行長的手令，留下來給咱們當護身符。可這件事，大村家知道，港口內的商販卻不知道。咱們把此物炫耀一番，足以擡高自己身份。我估計，隨着大明使者的前後腳，會有許多大明走私海船趕過來。而這些天趕來的大明商人得知小西行長給了咱們一份護身符，爲了各自的安全，肯定會求咱們照顧。到時，咱們藉着我那便宜族兄李三才和小西行長的雙重虎皮，趁機吃下一部分貨，囤積起來，待與新來的海商約定出貨價格後，再行倒手。前門進，後門出，如此經手的貨就會越來越多，籌碼也自然越來越大。”
“這確實是個好主意，只是，孫、馬、範、陶、林那些海商，卻不好隱瞞。” 張維善習慣於查缺補漏，皺着眉頭說出自己的想法。
“既然是一塊來的，當然不能瞞。”李彤咬了咬牙，聲音聽起來帶上幾分陰狠，“不僅不能瞞，還要將他們拉進來，一起做這件事情。一起分潤，他們眼睛裡既然只有錢，就讓他們一次賺個夠。”
“嘶——” 張維善倒吸一口冷氣，彷彿以及看到，孫、馬、範、陶、林那些海商，爲了賺取統一價格，壟斷貨物後的鉅額分潤，被綁上大夥的戰船。而這輛“戰船”，早晚會撞向日本國的某個碼頭，屆時，等待着孫、馬、範、陶、林那些海商的，恐怕就是灰飛煙滅。
“好！姐夫，你早就該這樣幹了！” 劉繼業卻唯恐熱鬧不大，在旁邊撫掌叫絕，“如此一來，他們不僅會賣力做事，還在無形中，替我們背書，讓別人不會起疑心！”
“正是這樣。”李彤微微頷首，緊接着又向張維善低聲商量，“守義，還有一件事兒，恐怕要爲難你。”
“什麼事兒？”張維善見其表情突然凝重起來，趕忙坐直身體，屏氣凝神。
李彤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吩咐，“我希望你去跟朝長幸照說，近期就迎娶朝長光子，按照大明禮節，在長崎港內風光大辦！”
“哈哈哈…！” 艙內衆人鬨堂大笑，張維善則被羞得面紅耳赤。正以爲被好友耍了，準備佯裝憤怒，卻又看見李彤輕輕擺手，“守義，我並非拿你做耍。我的意思是，咱們可以用婚配之事，麻痹今道純助和高野山弘等人，讓他們摸不清楚，咱們究竟何時會離開。而齋藤孝之和他身後的那些主戰派，則因爲你和朝長光子的婚事在即，會認定咱們與主和派沆瀣一氣！”
“這…”有點跟不上好兄弟的思路，張維善皺着眉頭沉吟。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主戰派把咱們當成仇敵，小西行長的人，就會誤認爲咱們跟他們是一夥兒。待看到咱們將大明商販捏成團的實力，即便不主動跟咱們親近，也不會拒絕咱們的示好。到那時，咱們就有機會，與他們廝混到一起。趁機拿到和議的最終樣本，甚至接觸到小西行長本人！” 李彤的解釋快速響起 ，令他的眼神越來越亮，越來月亮。
“將軍，卑職，卑職願意去做死士！接近小西行長！”張重生眼睛裡，也燃燒起了一團火焰，躬身下去，大聲請纓 。
“將軍，請允許在下，在下，效一次死力！” 樸七緊張得說話結結巴巴，所表達出來 的意思，卻無比清晰 。
利用商會行首身份，與小西行長的親信發生接觸，無疑比先前去壹岐島行刺，或者海上攔截小西行長的座艦，靠譜得多。但前去竊取和約，或者行刺小西行長的人，肯定九死一生。所以，他們兩個，必須主動請纓！因爲他們曾經是朝鮮人，今後也還是！
“你們…” 這一次，李彤沒有直接否決，但是，也沒有立刻答應。
論身手和應變能力 ，張重生和樸七，在大夥當中都排不上號。而前去偷取和約樣本或者行刺小西行長的機會，恐怕只有一次，所以，他必須 保證萬無一失！
“將軍！” 知道李彤不相信自己的能力，樸七再度雙膝跪倒，“您帶着大夥兒，當年在沙場上，與小西行長的麾下多次爭鋒，說不定有人還記得您的模樣。而小人，卻始終擔當通譯，從沒衝在前頭過，肯不會給別人留下什麼深刻印象。所以，由小人去充任死士，最爲妥當。自打做了大明的把總以來，小人一直想着，風風光光回老家炫耀一回，在昔日看不起 小人，欺負小人那些傢伙面前，揚眉吐氣。小人一直沒敢跟您提起過，這回，請給小人一個機會。倘若小人失手，名字必將傳遍朝鮮，勝過衣錦還鄉！”
“嘎嘎，嘎嘎，嘎嘎…” 桅杆上，一羣潔白的海鳥驚飛而起，沿着湛藍的海面，向西，向西，再向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