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威壓 (上)
呼嘯的北風,不斷地吹過院子內的樹梢,發出鬼哭般的聲音,“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從早刮到晚,又從半夜刮到上午,片刻都不會停歇。點在縣衙大堂內的火盆,也隨着鬼哭聲忽明忽暗,令原本就幽深的大堂,愈發陰森冰冷。
“啊,阿嚏!”鏡城判官兼萬戶鞠世必張開大嘴打了個噴嚏,迅速伸出手抹了幾把,然後用力將狐皮衣領扯得緊緊。(注1:判官,朝鮮地方官,同時兼職萬戶,一般爲較小的城池。)
換做半個月前,他這一聲噴嚏,足以震動整個縣衙。所有文武官吏,都會立刻撲過來,圍着他噓寒問暖。然而今天,縣衙裡僅剩下的五名文武,卻彷彿全都聾了一般,頭都沒往他這邊歪一下,只管繼續將手揣在衣袖裡半閉着眼睛打盹兒。
一股淒涼的感覺,頓時從鞠世必胸口升起,瞬間抵達眼眶。擡起手迅速擦了一把鼻涕,他大聲詢問:“金監牧,鄭節制去哪了 ,爲何到現在還遲遲未至?!”
“啊?” 監牧官徐勝治打了了哆嗦,快速雙眼。先仔細看了看周圍的環境,然後才搖搖頭,大聲迴應,“不知道,應該是出城訪友去了吧。鄭節制是咱們這裡的大戶 ,親戚朋友一大堆…”
“我沒問你他的出身!我只是問你他爲何不來應卯!” 鞠世必被氣得胸口發悶,狠狠拍了下桌案,長身而起。“還有劉千總,孫把總,周哨官呢 ,他們都去了哪?”
“應該,應該還在軍營裡吧,要不,卑職替您把他們全都找過來?最近天冷,他們估計是懶得出門!” 徐勝治想了想,繼續不緊不慢地迴應。
“去,馬上去找。還有,派人去通知鄭節制,如果天黑之前他不回來應卯,他就不要再回來了!” 鞠世必用力拍打桌案,藉以掩飾心中的淒涼。
“是!” 這回,徐勝治的反應終於迅速了一些,答應一聲,轉身出門。
“還有你們,都給老子打起精神來。”鞠世必卻依舊沒有順過心中惡氣,又拍了幾下桌案,指着其餘屈指可數的文武官吏咆哮,“別以爲老子不知道你們想的是什麼?明軍距離這裡還有兩三百里地呢!甭說未必敢來,即便他們敢殺過來,老子將城門一關,這天寒地凍的,他們能堅持得了幾時?”
“不敢,判官言重了。我等只是閒得無事,才偶爾走了一下神!”
“判官見諒,不是我等不用心,實在,實在是這天氣太差了,終日都見不到半點兒陽光。”
“判官您說得是,這白天暗得像黑夜一般,又大雪紛紛,明軍怎麼可能殺過來!”
…
幾個文武官吏雖然心中瞧鞠世必不起,但是,卻沒勇氣當面跟他對着幹。紛紛強打起精神,向他大聲解釋。
如今這鹹境道各地,除了倭寇之外,就是鞠家人最大 。以倭國調派過來的判刑使(節度使)鞠景仁爲首,鞠世必,鞠世茂、鞠世貞等鞠家子弟,各據一城,作威作福。其他投降倭寇的朝鮮官員,無論本事高低,聲望大小,都只能仰鞠家人鼻息。
衆降官降將當然心中不服,同樣是給日本人辦事,那鞠家人到底祖墳上燒了什麼高香,居然能爬到大夥頭頂上?可不服歸不服,他們卻誰也不敢公然挑釁鞠家人的權威。原因也非常簡單,鞠景仁是加藤清正親手提拔起來的,與鞠氏子弟對着幹,等同於對加藤清正表達不滿。後者一發怒,肯定讓他們全都腦袋搬家。
“哼,我知道你們不敢!” 鞠世必撇了撇嘴,滿臉不屑。“加藤大帥之所以沒有起兵去收拾那支明軍,無非是因爲天氣寒冷而已。等明年開了春兒,他老人家肯定會親自出馬,將那支明軍殺個一乾二淨!”
“判官說得是!“
“判官英明!”
“判官您…”
幾個文武官吏再度躬身,阿諛之詞滾滾如潮。然而,大夥的心中,卻對鞠世必說法深表懷疑。甚至覺得此人就是在虛張聲勢,藉以掩蓋心中的恐慌。
倭寇戰鬥力強悍,這點所有降官降將都絕不懷疑。否則,朝鮮也不會那麼快,就被倭寇攻陷了全境。可若是說倭寇戰鬥力比大明天兵還強悍,如今鏡城內的文武官吏,卻全都在心中畫了一個巨大的問號。
有關鍋島直茂戰敗的消息早就傳開了,在民間一些有心人的推動下,那一戰雙方的大致兵力對比,在鏡城一帶,也都傳得家喻戶曉。區區六七百,頂多一千大明天兵,居然就將鍋島直茂所率領的上萬倭寇,殺了個落花流水。如果不是因爲天降暴雪,阻斷了大明天兵的追殺道路,鍋島直茂本人的腦袋,估計早就被天兵砍了下來,一路送回了北京城。
當然,也有人闢謠說,明軍當時不止是一千,還有數千朝鮮義兵在旁邊協助作戰。鍋島直茂當時率領的倭寇也不到一萬,其中超過一大半兒都是朝鮮降兵。可謠言這東西,向來是越闢,越容易被信以爲真。所以鏡城內的降官降將們,很是懷疑鞠世必這個判官到底能不能活到過年。
“如果大明天兵哪天突然殺過來…” 有人偷偷看了一眼滿臉倨傲的鞠世必,在心中默默盤算。跟天兵拼命,大夥肯定是不會去的。也沒那本事跟天兵拼。麾下的弟兄們連倭寇都打不過,怎麼可能擋得住大明天兵的全力一擊。而投降的話,就得選擇好時機了。投降得太早,難免會被鞠世必派人追殺。若是投降得太晚,恐怕又失去了價值,得不到天朝將軍的原諒…
正搜腸刮肚間,耳畔忽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跟着,鞠世必的兒子,旗牌官鞠星慘白着臉衝了進來。連禮都顧不上施,就扯開嗓子喊道:“父親,不好了 ,大事不好了。監牧官徐勝治逃跑了。他還帶走了好幾百名弟兄!!”
“啊!” 鞠世必聽得眼前一黑,站起身,指着自家兒子用顫抖的聲音斥責:“胡說,大雪封路,他能往哪裡跑。?劉千總,孫把總,周哨官他們呢,他們爲何沒有阻攔!”
“跑了,全跑了,全跑了!” 鞠星擡手擦了把汗,頓着腳大聲補充,“ 劉千總,孫把總,周哨官他們,一大早就陸續請假出營,到現在全都沒有回來 。父親,父親您快想想辦法,我聽人說,大明,大明天兵已經殺到了清水驛。如今軍營里人心惶惶,您再不想辦法去彈壓,弟兄們就全跑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