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橫掃 （上）
大雪紛紛揚揚，宛若碎瓊亂玉。
以往從會寧城頭向外看去，層巒疊嶂，宛若一副畫卷，可如今再看，整個世界卻平整得就像一塊白綢。所有罪惡的證據，都盡數被蓋在白綢之下，包括幾個月來，被倭寇蓄意焚燬的村落，還有無辜枉死的百姓屍體。
個別時候，會有野兔、狐狸之類從洞穴中爬出，四下尋覓食物。可是沒跑幾步，它們就又陷進積雪當中，就像喝醉了酒般跌跌撞撞。每當這種場景出現，總能引城頭上一片歡騰。駐守在城頭的鞠家軍人數太多，而周圍又早被倭寇搶的一乾二淨，百無聊賴的他們，只能靠觀看雪中的動物，打發漫長的光陰 。
偶爾有人突發奇想，建議開了城門，去外邊抓幾隻兔子來打牙祭。然而，這些建議往外還沒來得及付諸實施，就被將佐們直接掐死在了萌芽之中。
不同於士兵的們對外邊正在發生的事情毫無察覺，鞠家軍的將官們，都消息靈通。早就得知鍋島直茂被兩路來歷不明的天兵，殺得落花流水。而那兩路大明天兵如果想要挾大勝之威反攻，最穩妥的選擇恐怕就是會寧、鏡城、明川和茂山！
首先，這四城都位於朝鮮國的東北端，距離大明邊境很近，卻遠離倭寇重兵屯聚的平壤。其次，這四城周圍鄉野裡，有着大量的女直部落。後者剛剛跟倭寇結下了不共戴天之仇，大明天兵如何前來驅逐倭寇，他們當中絕大多數，肯定自備乾糧，帶路的帶路，隨行的隨行。最後，也是最無奈的一條，新附軍的鞠大帥，前幾個月在寧邊府時，可是主動帶頭截殺過那支大明天兵的主將。如今，人家重新聚集了兵馬殺回朝鮮，不找他鞠景仁算賬，又去找誰？！
整隊出城，跟大明天兵野戰，鞠家軍的將佐們，是萬萬不會去幹的。既然連鍋島直茂都被那支天兵殺得落花流水，他們出城去與明軍展開野戰，不是老鼠舔貓鼻子，純粹找死麼？所以，禁閉城門，嚴防死守，就成了他們的唯一選擇。
好在此刻的會寧城內，有膽子公開對倭寇表達不滿的朝鮮人，已經被鞠大帥給殺乾淨了。所以“閉城令”下達之後，執行得倒也乾脆利落。鞠家軍底層的士兵們，雖然望着雪地上跑動的野兔、野鹿和黃羊之類大淌口水，在將佐們的威脅之下，卻沒人敢偷偷往城外溜。
如此一來，終日站在城頭上大眼而瞪小眼兒的滋味，就更加無聊。外邊的雪景雖然壯美，可看得太久了，會令人心生厭倦不說，大夥的眼睛裡也會出現重影。
有經驗的當地人都知道，哪怕是陰天，總是睜着眼睛看雪，也會患上“雪目障”。而這種病，只要得過一次，每年冬天都會再犯，根本無藥石可救。（注1：雪目障，即雪盲症，不僅僅是由於強光反射而造成。人眼缺乏目標，在雪野中持續緊張，也是成因之一。）
而想要不患上“雪目障”，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每隔一段時間，就閉目養神，或者回到屋子裡烤火取暖。後一種對策，是將佐們的專屬，尋常士卒沒資格享受。但閉目養神，卻是簡單易行，不拘何時何地，任何人也都是不用教就會。
閉眼睛閉習慣了，人就會犯困。特別是到了傍晚，天色將黑未黑時，更是提不起任何精神。這日傍晚，一衆鞠家軍兵卒正擠在城頭上昏昏欲睡，忽然，半空中傳來一串淒厲的烏鴉叫聲。“呱，呱，呱，呱…”
“怎麼回事？” 隊伍中，立刻有幾個別將將眼皮睜開，努力望向城外。然而，薄暮之下，除了一片白茫茫的雪野之外，竟什麼異常都看不見。
大概是有狼、豺之類，過來翻動雪下的屍體，所以才嚇到了烏鴉。幾個別將打着哈欠得出結論，又陸續閉上眼睛，將身體縮進弟兄們之間，互相依偎着取暖。
白茫茫的雪地上，忽然，好像又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緊跟着，越動越快，越動越快，就像數百隻滾動的雪球。終於，他們的動靜，再度引起了當值鞠家軍兵卒的警覺，後者再度將眼睛睜開，用手努力搓揉乾澀的眼瞼，然後努力向下張望…
不是雪球，而是敵軍！披着白色長袍，帶着白色帽子，數以千計！不知道何時來到，更不知來自何處，像一羣白色的雪怪，無聲無息地抵達了會寧城下！
“敵襲——” 城頭上，有幾個反應快的鞠家軍兵卒扯開嗓子大叫。但是，大多數兵卒，卻依舊頭暈腦脹，根本弄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更想不起來該如何應對。
”吱————“ 一聲淒厲的銅哨，從城外響起，刺激得人耳陣陣發疼。
“呯呯呯呯呯呯…“ 早已對銅哨形成了反射的大明鳥銃手，紛紛舉起捂在懷裡的鳥銃，仰起頭，朝着城牆上的守軍射出一排滾燙的鉛彈。
”吱————“又是一聲銅哨響。
“呯呯呯呯呯呯…“ 第二輪齊射再度掃過城牆，將驚慌失措的守軍，像麥子般割倒。
”吱————“ 第三聲銅哨，被劉繼業無情地吹響。
“呯呯呯呯呯呯…“第三輪齊射又至，轉眼間，正對大明鳥銃手的城牆段，就再也看不到一個站立的守軍。毫無防備的鞠家軍將士要麼直接被鉛彈打死，要麼嚇得趴在垛口後，雙手捂着耳朵瑟瑟發抖，誰也沒勇氣擡頭，更沒勇氣對城外“天兵”做出反擊。
”嗖——“ ”嗖——“ ”嗖——“ 五十餘隻鐵飛爪被甩上城頭，圍着垛口打了個圈子，迅速纏死。
在鳥銃手的掩護下，張樹帶領武士幾位大明勇士，沿着繩索快速向上攀爬，敏捷宛若一隻只猿猴。
”敵襲，敵襲——“ 臨近城牆段，有人一名朝鮮僞軍將領慌忙帶領麾下弟兄前來阻攔，才跑到一半兒，就被李彤一箭封喉。
“樸七，車立，你們兩個帶領弓箭手，封鎖左右兩側，阻止敵軍靠近！” 李彤丟下角弓，從白色披風下舉起一支令旗，高喊着用力晃動。
“嗖嗖嗖嗖嗖嗖嗖——” 數以百計的羽箭騰空而起，射向明軍正對位置左右兩側的城牆，將試圖趕過來的鞠家軍將士，一排排射成刺蝟。
得到義軍弓箭手的全力掩護，張樹等人攀爬得愈發順利。轉眼間，成功攀登到了終點。一邊揮舞鋼刀，將那些嚇破了膽子的朝鮮僞軍趕開，一邊迅速將腰間的繩梯掛在城垛上，丟出城外。
“左司，登城！” 李彤迅速舉起第二支令旗，用力揮舞。
“弟兄們跟我來！” 李盛大吼一聲，帶着五百多名弟兄，直奔繩梯，攀援而上。
“擋住他們，擋住他們！” 更多的朝鮮僞軍，在鞠家子弟的帶領下，瘋狂朝張樹等人發起反撲。試圖趕在選鋒營左司爬上城頭之前，奪回這段城牆的控制權。
羽箭連綿如雨，將更多的僞軍射翻於反撲的途中。刀光如電，張樹帶着先行登城的五十餘名勇士，分爲左右兩個總旗，將衝破羽箭阻攔的僞軍將士一個接一個，掃下城頭。
“嗖嗖嗖，嗖嗖嗖…” 城頭上的更遠處，也有朝鮮僞軍倉促開弓放箭，射向繩梯。不幸中箭的選鋒營將士慘叫着跌落，他們身邊的同伴，卻將鋼刀咬在口中，雙手雙腳同時用力，繼續快速向上。
“乒乒，乒乒，乒乒…”劉繼業指揮着鳥銃手，向僞軍施行壓制。令射向繩梯的羽箭迅速變得稀落。
然而，下一個瞬間，卻又有羽箭從其他位置和角度射了過來，令繩梯上的人，防不勝防。
“啊————”幾名剛剛編入選鋒營沒多久的朝鮮義兵適應不了如此快的攻擊節奏，在攀援途中失手，摔了個頭破血流。
“加把勁啊，爬得越慢，越容易中箭！” 李盛、金百萬等人在繩梯上大聲提醒，同時拼命挪動身體，避免成爲敵人的箭靶。
兩個西洋分鐘後，有三百二十餘名選鋒營將士，成功抵達城頭。其中兩百五十二人來自大明，剩餘則爲朝鮮義軍。
大夥不待雙腳在城牆上站穩，就立刻拔出刀，衝向控制區域兩側。與最先登城的張樹等勇士一道，擋住朝鮮僞軍的瘋狂反撲，並且不斷將控制地段向兩側擴張。
“呼————” 看到弟兄們已經再城頭站穩腳跟，李彤長長出了一口氣，嘴角白霧繚繞。緊跟着，快速舉起第三支令旗，“張遊擊，你帶着右司登城，尋機翻入城內，打開東門！”
“遵命！” 早已等待不及的張維善答應一聲，帶起五百名弟兄，吶喊着撲向繩梯，然後快速沿着繩梯攀向城頭。
“劉千總，鳥銃司停止射擊，趕赴東門口，等待入城！”
“樸七，車立，你們兩個帶領弓箭手，繼續給左司和右司提供掩護！”
“何千總，你帶領右部堵死西門，不放任何敵軍離開！”
“柳千總，你來領其餘義勇，負責外圍警戒，若是有可疑人馬靠近，不用問來歷，直接吹角示警，並出手阻攔…”
第四，第五，第六、第七支令箭，被李彤陸續舉起，順暢得宛若行雲流水。
到了此時，會寧之戰，勝負已經沒有任何懸念。
到了此時，他也不再是當初那個菜鳥千總。有足夠的能力和威望，獨擋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