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緣由 (下)
“啥,天兵主力渡江了?”
“怎麼可能,平壤距離鴨綠江有七八百里路,中間還隔着定州,寧邊和安州?!”
“決戰,這麼快就跟倭寇決戰?我們家那小子…”
…
剎那間,驚呼聲就響成了一片。一半兒是因爲驚詫明軍主力入朝後勢如破竹,另外一半兒則是由於擔心自家子侄在即將發生的決戰中,不小心埋骨沙場。
倭寇的戰鬥力,衆義軍將士可都親自領教過。甭看李將軍帶着選鋒營殺倭寇如砍瓜切菜,換成朝鮮的義軍甚至官兵,結果就會立刻倒過來!在明軍與倭寇展開第一場大戰之前,大傢伙爭先恐後將子侄們往選鋒營裡頭塞,很有可能就是親手將子侄們送給了閻羅王!
若是半年前看到義軍將領這般模樣,李彤肯定會非常失望。而現在,他卻只是笑了笑,靜靜地等候衆人的最終決定。
愛護提攜自家子侄,乃是人類的本能,從這種角度上看,義軍將領哪怕立刻改口不再送子侄投軍,也不算太過分。而能在國王逃跑,地方官員主動投降的情況下,堅守孤城數月,也早就證明了這些義軍將領的絕非孬種。
他如此大度,反而讓義軍大將高文軒愈發覺得羞愧。先大聲咳嗽了幾下,壓住四周的喧囂。旋即,又紅着臉解釋道:“我等,我等見過的世面少,沒,沒想到天兵這麼快就打到了平壤城外,我等剛纔失態了,還請將軍見諒!”
“無妨!” 李彤又笑了笑,輕輕擺手,“我也沒想到,大軍入朝後竟然勢如破竹。先前交代的事情,還請高將軍抓緊。至於送子侄投軍,卻不急着現在就做決定。”
“晚生知道,晚生知道,晚生這就安排人去做!” 高文軒的臉,已經紅成了豬肝色。一邊大聲許諾,一邊側開身子發出邀請,“救命之恩,不敢言謝。晚生特地命人準備了幾桌酒席,還請李將軍和貴屬能賞臉光臨。”
“請將軍入縣衙飲酒,一洗征塵!”
“請將軍務必賞光,以全我等仰慕之心!”
“請將軍…”
衆義軍將佐全都鬆了一口氣,紅着臉跟在高文軒身後發出邀請。
李彤原本就打算讓弟兄們找個安全地方好好修整幾天,因此,便笑着點頭答應。隨即,又叫來麾下幾個心腹,當着高文軒等人的面兒,安排全軍入城事宜。
軍營遷徙看起來簡單,實際操作之際,卻極爲繁瑣。大夥忙碌了足足一個半時辰,眼看着太陽都爬上了天空正中央,才終於將所有事情安排停當。隨後又各自稍稍收拾了一下行頭,纔在義軍將領的前呼後擁下,大步走向了縣衙。
朝鮮一切都模仿大明,因此縣衙的格局,跟中原地區沒任何差別。高文軒在舉義之前,又做過一任教諭,故而對官場上的禮節門清。因此,賓主雙方根本不需要任何曲折,就“熟門熟路”地進了後堂,先品茶寒暄,然後再一邊喝酒一邊欣賞歌舞。
通川地處偏僻,又剛剛被倭寇攻打了數月之久,縱使請來的大廚使出了渾身解數,倉促之間,能擺上桌面的菜餚,也以鹹魚、乾菜、蘑菇等物爲主,味道乏善可陳。而臨時從民間強行招募來的女子,則一個個嚇得臉色蒼白,四肢僵硬,更無秀色可言。好在李彤、張維善和劉繼業等人在南京時就已經見慣了繁華,心中也沒對通川軍的酒宴報希望太高,賓主之間的氣氛,倒也算得上融洽。
酒過三巡,高文軒又帶頭提起送自家子侄進入選鋒營效力之事,響應者比起先前,就少了一大半兒。但是,依舊有四五位義軍將佐,包括高文軒本人在內,認定了自家晚輩進入選鋒營,會比留在身邊更有前途,沒有改弦易轍。
“既然諸位明知道大戰在即,依舊要讓子侄入我選鋒營中,與李某並肩而戰,李某再推三阻四,就未免太不近人情了。”體諒到衆人患得患失的心態,李彤斟酌了一下,笑着說道,“他們入營之後,李某不會因爲他們是諸位的子侄,就特別給予照顧。但不到萬不得已,也不會逼着他們去跟倭寇拼命。這點,諸位大可把心放回肚子裡!”
“多謝李將軍!”
“謝李將軍!”
“李將軍仁義…”
屋子裡,頓時讚頌和致謝聲宛若涌潮,無論是堅持送子侄投軍者,還是偷偷改變的主意者,都對天朝李將軍心悅誠服。
正巧有廚娘用木盤端着烤肉入內,高文軒便站起來,親手切了其中最肥美的部位,分別奉於幾位天朝將軍面前,以示感激。
吃了一晚上鹹魚和乾菜,李彤、張維善和劉繼業等人,嘴巴里正寡淡得難受。忽然聞到了肉香,頓時全都精神爲之一震。然而,待待肉塊跟牙齒與舌頭接觸之後,一股怪異的感覺,卻瞬間涌上了心頭。
不是羊肉,也不是牛肉,甚至連最賤的豬肉也不是,跟在遼東常吃的鹿肉,更相差甚遠。論細嫩,比牛肉和鹿肉,還要好上一些。但油脂中,卻隱約有一股草腥味道揮之不去。
一名喚做崔懷臣的朝鮮小吏反應迅速,看到李彤吃了第一口肉之後,就不再動筷子,趕緊起身笑着解釋:“久困之城疲敝不堪,我家將軍感謝諸位對通川上下的救命之恩,特地命人將他的戰馬殺了,烹烤宴客…”
“什麼,你們把戰馬給吃了!” 一句話沒等說完,劉繼業已經拍案而起,“你們,你們怎麼能殺戰馬,它,它馱着你們與敵軍廝殺,算是生死與共的好兄弟都不爲過。你們沒有肉吃,派人去海邊撈幾條魚也好,殺幾條土狗來充門面也好,兵荒馬亂時節,誰都不會計較…”
“繼業,坐下,客隨主便!” 李彤用力敲了一下面前的桌案,大聲呵斥。
“他們,他們…” 劉繼業又氣又急,揮舞着胳膊大聲提醒,“他們吃的是戰馬,生死與共的戰馬!”
“坐下,牛肉羊肉吃不得,馬肉怎麼吃不得?” 李彤再度大聲呵斥,硬逼着劉繼業不要再繼續糾纏,“你自己不喜歡吃,放了筷子就是,何必以自己的喜惡強求別人?!”
劉繼業不敢抗命,鐵青着臉落座,從此之後,卻再也不碰筷子一下。
他身邊幾個同來的選鋒營將佐對吃戰馬之事,心中也頗多牴觸。雖然表現不像他那般激烈,一個個臉色也非常難看。
朝鮮山多平地少,肉食極其匱乏。平素就連貓狗都能端上餐桌,更何況牛馬這類大牲畜?而高文軒等人殺馬宴客,原本是想表達自己的誠意。萬萬沒想到,會引發劉繼業這麼大的反應。因此,一個個竟楞在了當場,不知所措。。
好在一同前來赴宴的,還有張樹這通川乃位老江湖。看到情況不對,趕緊起身給雙方打圓場,“劉千總真的不必太較真兒,馬肉不也是肉麼!當年跟在戚少保身後打北虜,每場仗打下來,繳獲的戰馬都有上百匹。其中腳力尚可的,還能在軍中留用。那些受了傷,又不值得醫治的,哪回不是直接下了湯鍋?劉千總您是大戶人家出身,所以見不得別人吃馬肉。對於我們這些尋常兵卒來說,只要不是人肉,什麼肉還不都是一樣?!”
“是啊,當年跟北虜交手,可是馬肉吃到吐!” 與張樹心有靈犀,另外一位老江湖李盛也笑呵呵在旁邊接茬,“還有蘑菇,乳酪之類,幾乎頓頓都吃,害得在下到現在,還見不得這些東西。”
“原來吃蘑菇還有吃吐的時候,在中原,那東西可是比肉都金貴!”
“可不是麼,看來什麼東西,都是吃個稀罕!”
其餘幾個年紀相對偏大,做事沉穩的選鋒營將佐,也紛紛開頭。藉着張樹和李盛二人的話頭髮揮開去,迅速化解了因爲馬肉而引發的尷尬。
酒席上氣氛,又迅速恢復了融洽。賓主雙方都努力不再提馬肉的事情,儘管撿着大夥都感興趣,並能接受的話頭說。不知不覺,就喝到了紅日西斜。。
看看時候差不多了,高文軒給身邊的小吏崔懷臣使了個眼色,後者立刻滿臉堆笑地站起身,大聲說道:“諸位恩公捨命千里相救,我通川上下都感激不盡。彈丸之地,實在拿不出什麼像樣的謝禮來,所以,先前獻歌獻舞的幾位女子,還請恩公們笑納。雖然比不得中原女子秀外慧中,但平時做些伺候恩公們洗臉沐足的粗活,倒也勉強堪用!”
“罷了,罷了,各位的盛情,李某心領了!” 這回,沒等任何人表明態度,李彤搶先站了起來,雙手在胸前擺得宛若風車,“大明軍律嚴格,縱使妻妾都不能帶入軍營,更何況是不相識的民間女子?!諸位還是讓她們各回各家,千萬別再客氣。否則,萬一被言官聽聞,李某少不得又要被潑一身髒水!”
“這些女子,都是仰慕諸位將軍威名,心甘情願自薦枕蓆,關別人什麼事情?”高文軒還以爲李彤是因爲臉嫩,才婉言推辭,立刻拍着桌案,替他抱打不平,“他們若有本事,親自提刀來朝鮮拼殺,甭說一個,就是,十個,一百個女子,高某也會親自替他們找來,根本不勞他們動口去提!”
“是啊,自古美人配英雄。諸位將軍對我通川有再造之恩,這些女子,都是自願獻身於將軍的,絕對沒受到半點兒強迫!”
“將軍乃少年英雄,不知道多少美貌少女做夢都會夢到將軍。這些女子能伺候諸位,乃是她們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衆義軍將佐你一句,我一句,爭相勸說李彤代表接納衆女子的貼身伺候。眼睛裡絲毫看不到,那些女子在一旁瑟縮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