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闕一 (中)
“胡說,這怎麼可能?”
“就倭寇那猴子般的身材,借他五百年也沒機會!”
張維善和劉繼業兩個,將頭搖得像撥浪鼓般,拒絕接受李彤的假設。倭寇的戰鬥力的確比大明衛所兵高出甚多,可大明除了衛所兵之外,還有浙江營兵,還有陝西邊軍,還有遼軍。三者隨便拉出一支來,都可以輕鬆打得同樣數量的倭寇滿地找牙。
“呼——” 李彤掙脫二人的拉車,雙手扶着窗臺,長長地吐氣。
他自己其實也不清楚,自己爲何忽然會生出如此古怪的想法。並且忽然之間心情會變得如此沉重。按道理,此刻自己已經越來越接近當初投筆從戎之時的目標,應該春風得意纔對。可不知道爲什麼,今天看了朝鮮義軍將領們那奴顏婢膝的模樣,他的心情就是輕鬆不起來。
朝鮮官員對於義軍將士視作豬狗,大明朝的文官對武夫,還不是一般模樣?朝鮮的官員昏庸糊塗,只知道爭權奪利。大明朝的官員又能比前者好上多少?自己當初在南京,之所毅然選擇投筆從戎,是以爲遼東軍中會比南京官場乾淨,只要有本事殺敵,就不愁沒有出頭之日。而事實上,自己到了遼東之後,先看到的是巡撫郝傑委過於人,毫無擔當。緊跟着看到的就是太監張誠與備倭督師宋應昌兩人明爭暗鬥。如今死太監張誠終於被調回了北京,備倭總督宋應昌的對手又換成了平倭提督李如鬆,二人之間,還是鬥得難解難分,十成精力之中的七成都放在對付自己人身上,留給倭寇的只有三成!
“子丹,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乾脆咱們在通川多休息一段時間,就不去湊平壤那邊的熱鬧了吧。反正這幾仗下來,咱們積下的功勞,又夠你再升上一級了。” 見李彤的神情始終鬱鬱寡歡,張維善再度上前攙扶住他,用極小的聲音提議。
“是啊,纔來遼東不到半年,你們兩個就都成了遊擊。並且你還是個坐營的實權將軍。即便立得功再多,短時間內,官職也不可能升了。頂多再加幾個沒有的虛爵。與其去替別人流血,還不如干脆趁着倭寇注意力都在平壤那邊的時候,在通川過幾天逍遙日子。順路也給家裡人寫幾封信,別讓他們老掛念着!” 劉繼業想了想,在旁邊低聲補充。(注1:坐營的實權將軍。明代遊擊分爲坐營的遊擊,和普通遊擊。坐營的遊擊掌控一營兵馬,三千到五千不定。不坐營的遊擊,則通常只能管一千人馬。而虛爵指的是各種將軍,校尉軍銜,只代表榮耀和薪俸。)
因爲不滿足於南京城內那種混吃等死的日子,他才決定追隨李彤和張維善兩個前來軍中博取出頭之機。如今雖然職位比前兩人低上一些,可是將鏡山,茂山和通川三戰的功勞報上去指揮,少說也能換個實權守備當,已經遠遠超過了最初投軍之時的目標,有理由適當休息一段時日,順便靜下心來,想想將來的去路。
此外,剛入朝鮮之時就捱了一顆鉛彈,雖然沒有要了劉繼業的命,卻讓他對生死的感悟遠比同齡人強烈,甚至遠超過了比他年齡大的李彤的張維善。寧願三人都走得慢一些也不願有誰再去閻羅王門口兒打滾兒。
更何況,李彤還是他親姐姐的未婚夫。雖然因爲自家叔叔勢利眼的緣故,姐姐和李彤之間的感情,出現了很多問題。可劉繼業卻清楚的知道,自家姐姐劉穎對李彤情根深種,這輩子都不可能去選擇其他人。所以,保護這個未來姐夫平安返回遼東纔是他眼裡的第一要務,其他任何事情都要暫居其後。
“你們倆個的意思是,大軍總攻平壤的時候,咱們選鋒營就不參與了?” 沒想到自己瞬間頹廢,竟然引發了兩個好朋友這麼強烈的反應,李彤楞了楞,迅速從失落中掙脫,“那可是大軍入朝以來跟倭寇的第一場惡戰,之前咱們雖然也跟倭寇做過幾場,可都是千把人的小打小鬧,根本不可能跟平壤之戰同日而語!”
“不參與了,反正那邊有咱們不多,沒咱們也不少!” 張維善想都不想,就立刻給出了迴應,“李提督久經戰陣,麾下祖承訓、查大受等人,也都是如假包換的老行伍,再加上浙軍中的吳惟忠。倭寇即便人數再多,也討不到什麼便宜去!”
“趕過去也未必來得及,還不如老實在通川這邊修整!” 劉繼業的表情立刻生動了起來,用手比劃着大聲補充,“況且人家光是總兵就又三個,副總兵,參將加起來更是一大堆。你一個小小的遊擊去了,根本沒地方站,更甭提能起到什麼作用。萬一被派出去爬城牆,那就更慘了,連拒絕資格都沒有,否則一個消極避戰的罪名扣在腦袋上,先前多大功勞都得賠個乾乾淨淨!”
“胡說,李提督豈是那種輕易逼着弟兄們爬城牆的人?!” 李彤皺起眉頭,小聲呵斥。然而,內心深處,卻無法否認,張維善和劉繼業兩個的話都很有道理。
平壤是朝鮮的兩都之一,城高池闊,易守難攻。而倭寇前一段時間果斷收縮兵力,明顯是準備在平壤與明軍一戰分出雌雄。這種情況下,哪怕雙方戰鬥力相差再懸殊,明軍都不可能直接從正門突入城內。萬一必須進行蟻附攀城,像選鋒營這種既不是提督嫡系,又沒有經略撐腰的隊伍,往往就是第一選擇。(注2:蟻附,順着雲梯爬城牆,因爲看起來像螞蟻,所以叫做蟻附)
可是,就因爲可能被派去打頭陣,便龜縮起來,錯過雙方主力之間的第一場較量,未免讓人心裡不甘。李某人先前最看不上的,就是有了好處唯恐落於別人之後,見了麻煩就避之唯恐不及的傢伙。如果自己找藉口龜縮在通川,與自己所看不起的那些人,還有什麼分別?!
年青人之所以讓人感覺朝氣蓬勃,就是因爲他們不會像老江湖那樣,斤斤計較於個人得失。在他們身上,你總能看到理想,激情,友誼和義氣這種閃光的東西。而老江湖們,卻總會以“身教”的方式,讓年青人迅速感覺到現實的冰冷和人性的殘酷,讓他們心中熱血迅速變涼,然後或者在絕望中離去,倒下,或者也變成一個新的“老江湖”。
眼下的李彤,便是如此。幾個月的軍旅生涯,不單單讓他學會了如何指揮作戰,同時也讓他心中的豪情迅速逸散。所以他纔會變得多愁善感,變得患得患失,變得舉棋不定。這種時候,他是多麼需要一個長輩能爲他指點迷津,告訴他該何去何從。然而,除了兩個和他一樣年青,一樣早熟,一樣迷茫的好朋友之外,他卻找不到任何人詢問。
他只能憑着心中的感覺,去摸索人生的方向。既不知道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也不知道身邊的幾條道路,究竟通向何方。
“刷————” 有顆流星,忽然從夜空中劃過,將窗外照得一片大亮。
通川城靠近大海,靠近海的地方,視野總是寬闊一些,儘管海面上經常駭浪翻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