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求索（中）
“呱，呱，呱…” 一羣烏鴉悲鳴着從頭頂的天空飛過，讓所有人心臟爲之震顫。
緊跟着，又是一大羣。這種以腐肉爲生的動物，對軍隊的動向異常敏感，無論哪裡有兵馬移動，都會引起他們的注意。努力拍動翅膀，飛在隊伍前後左右，隨時準備俯衝下來，開始一場血肉盛宴！
“呼————” 劉繼業不再胡思亂想，蹲下身體，盡力將肺內的渾濁空氣連同腦子裡的紛亂思緒，一併吐出體外。
烏鴉來了，意味着倭寇的隊伍已經近了。雖然從私人角度，御倭提督李如鬆對兄弟三個不太“仗義”。但是從用兵角度看，劉繼業卻不得不佩服此人對戰局的掌控力。
後者幾乎提前了大半個月時間，就判斷出平壤之戰的最終結果，並且準確地預測到，一部分倭寇會舍近而求遠，不從鳳山南撤，而繞了一大圈子，選擇了谷山。
“呼——” “呼——” “呼——” 吐氣聲在四周此起彼伏，每一名弟兄就將身體藏在亂世和灌木從後，努力調整呼吸，趕在倭寇抵達之前，將身體狀態調整到最佳。
頭頂上是一輪滿月，在無風無雲的天氣裡，照得山谷格外明亮。這樣明亮的月夜，適合趕路，卻未必適合打伏擊。但是，遠道而來的明軍，卻已經來不及再做出任何調整。倭寇敗得太快了，比李如梓預料的最快速度還快。以這種速度，大夥如果不趁着今夜給它們攔腰來上一刀，待到明天天亮，它們就又可能跑過谷山城。
而過了谷山城，道路會變得越來越寬闊，倭寇可以選擇的撤退路線也不再是兩條。
“哇，哇，哇，哇！”山谷外，烏鴉聲又起，引得無數同類扯着嗓子響應。劉繼業被吵得頭皮發乍，用手扶着炮架，對着天空中越來越近的鴉羣怒目而視。
如果此時可以開火，他恨不得抄起魔神銃，先對着天空來上一記。那些以腐肉爲生的扁毛畜生，從來都與災難爲伴。每次聽到它們的叫聲，都令人不由自主地聯想到厄運和死亡。而戰場上刀箭向來不長眼睛，即便百戰名將，也難免死於一支流矢。偏偏自打火器投入戰場以來，死亡變得更加簡單且隨機。哪怕再牢固的頭盔，也擋不住二十步之內發射的鉛彈。
“別緊張，你又不是第一次上戰場！” 就在他又開始後悔，自己不該拿姐夫換火炮的時候，李彤的聲音，忽然從他身後響起，溫暖而又堅定。
“姐，姐夫…” 劉繼業被嚇了一大跳，本能地朝着側前方記憶中李彤曾經藏身的位置看了看，才又啞着嗓子追問，“你什麼時候過來的？我剛纔分明看到你…”
“就在你剛纔忙着調整呼吸的時候！” 李彤伸手按住他的肩膀，聲音和動作都從容不迫，“倭寇馬上就過來了，我得看看弟兄們都準備好沒有。你別太把火炮當回事，等會想朝哪轟就朝着哪轟，只要不轟到自己人頭上就行。咱們以前沒有它，也照樣打得倭寇滿地找牙！”
“那倒是！”劉繼業艱難地擠出一個笑臉，用力點頭。
“我再去吳昇那邊看看，然後就不過來了。” 李彤將手擡起來，在他肩膀上輕輕拍了兩下，然後拎着大鐵劍，快步前方的鳥銃手所在位置。
看上去又笨又長的大鐵劍，拎在他手裡像木頭做的一般，輕飄飄不費絲毫力氣。反倒將他的身影，襯托得愈發威風凜凜。而原本有些緊張的弟兄們，看到自家遊擊如閒庭信步般從身邊經過，頓時身體就真正放鬆下來，彷彿剎那間，就從大鐵劍上汲取了力量一般。
幾名鳥銃手從藏身處回過頭，向李彤抱拳行禮。李彤笑着走過去，單手握拳，輕輕捶打他們的胸甲。帶隊的把總也紛紛轉身，一張張鬍子拉渣的臉上寫滿了崇拜。李彤挨個用拳頭敲過去，卻沒有跟任何人說話，彷彿一切想說的話，都已經包含在自己的拳頭之中。
選鋒營的士氣，迅速高漲到了頂點。如果不是擔心暴露，弟兄們恨不得站起身，齊聲高呼。看到他們血脈賁張的模樣，臨時被調派到劉繼業麾下的炮手們，也熱血沸騰。不斷地用抹布擦拭炮口，彷彿炮口擦得嶽亮，火炮的威力就會越大一般。
“姐夫拉攏人心的本事，絕對是家傳！” 看着李彤被衆星捧月，劉繼業扁了扁嘴，酸溜溜地在肚子裡嘀咕，“怪不得姐姐放着南京那繁華之地不待，卻千里迢迢陪他來了遼東。也就是大明軍規不準攜帶女眷入營，如果沒有這條軍規，姐姐估計都得親自持盾提刀，護衛他的左右！”
“呱呱，呱呱，呱呱…” 又一羣寒鴉從頭頂飛過，聲音緊張而又淒涼。
這回，劉繼業的心情沒受寒鴉的半點兒影響。略微調整了一下姿勢，繼續用目光給自家姐夫挑刺兒。
他看到李彤的身影從鳥銃手的藏身處走了出來，慢慢壓低，慢慢走向朝鮮義兵。他看到義兵們紛紛或者拱手，或者舉刀，向李彤致以無聲的問候。旋即，他又看到李彤的身影從義兵們埋伏的地點穿過，快步走向擔任第一波衝殺任務的選鋒營左部。看到無數身影起起落落，宛若海上潮涌。
最後，他看到自家姐夫的身影，與張樹、老何、顧君恩等人匯聚在一處，然後再度消失不見。整個山坡頓時變得寂靜無聲，月光如雪灑滿所有人的頭頂。
他忽然有點兒明白，自家姐夫爲何沒有拒絕李如梓的邀請了。
有些人，天生就屬於戰場的。就像大鵬屬於天空，巨鯤屬於碧海。躲在通川城內袖手旁觀，自家姐夫李彤固然可以遠離危險，日子卻會像白開水般沒有味道。而來到戰場上，縱使戰功換取不了朝廷的酬勞，李彤卻可以活出滋潤，活出別樣精彩。
“呱呱，呱呱，呱呱…” 最後十幾只寒鴉，尖叫着掠過山谷所對的天空。
月光忽然變得更加明亮，將夾在兩座山頭之間那條官道照得無比清晰。幾十匹快馬呼嘯着衝進山谷，馬背上，倭寇遊勢們手持弓箭，四下亂射。
不知道有沒有弟兄們被射中，但是，官道兩側的山坡上，卻沒有出現任何動靜。負責探路的倭寇遊勢們心神大定，從懷中掏出海螺，一邊繼續策馬狂奔，一邊奮力吹響。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低沉的海螺聲，瞬間充滿了整個山谷，刺激得人頭髮根根倒豎。
官道兩側的山坡上，依舊沒有任何動靜。所有大明將士都努力將身體伏得更低，脊背繃緊，雙腿悄悄開始蓄力。
大隊的倭寇，從山谷口涌入，人喊馬嘶聲響成了一片。從平壤城一路潰敗到這兒，他們個個都筋疲力竭。但是，他們卻不敢停下來做長時間休息，唯恐那支拿下了平壤的明軍，不去追殺從鳳山一帶倉皇撤退的小西行長，而是像他們一樣捨近求遠。
“嗚嗚——嗚嗚——嗚嗚”猛然，一聲號角從山谷中響起，岩石後，灌木從中，數點紅星快速閃爍。
緊跟着，鳥銃射擊聲攪碎半天月光。數以百計鉛彈從山坡向下打去，將倭寇的隊伍攔腰切成了兩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