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急援 (上)
“天助我也!” 正月裡的開城,彤雲密佈,大明御倭提督李如鬆臉上的笑容,卻比晴天時的陽光還要燦爛!
帥帳內的將領們紛紛舉頭,望着自家主帥,眼巴巴地等着他的解釋。李如鬆見了,也不矯情,將剛剛接到的密信在手裡晃了晃,大聲補充,“據朝鮮人送來的消息,倭賊第一路主將小西行長因爲平壤慘敗,受到其餘幾路賊軍主將聯手抵制,已經無力再統一約束各軍。眼下朝鮮王京內人心惶惶,每日都有大批倭寇不告而去。更有第六路倭賊小早川隆景,領全軍撤往龍仁,隨時準備乘船逃之夭夭!”(注1:王京,即漢城。)
“啊?!” 衆將先是大吃一驚,隨即興奮得擦拳磨掌,“此乃是天賜良機。大帥,末將願領本部兵馬,直驅朝鮮王都!”
“大帥,末將在平壤之戰時,奉命留作後手,寸功未立。此番南下,願爲大軍前驅!”
“大帥,請給末將前鋒營一個機會,洗雪當日兵敗平壤之恥!”
“大帥,末將最近總結平壤之戰得失,琢磨出一種新戰術。此番南下,莫如就讓末將放手一試驗…”
也不怪他們驕傲,自去年冬天揮師入朝以來,明軍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勢如破竹。而倭寇則一敗再敗,損兵折將不說,還被嚇得不戰就丟棄了重鎮開城。如今,退到朝鮮王京倭寇,又自亂陣腳。大夥當然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趕緊趁機衝過去痛打落水狗。
“諸君且慢,聽我一言!” 一片興奮的請戰聲中,只有李如梅話語,冷靜得一如既往,“提督,可有咱們自己斥候送回的消息,與朝鮮人送來的密信相互佐證?我軍雖然戰力遠超倭賊,且士氣正旺,可倭賊一向陰險狡詐…”
“子清將軍,你果然謹慎!” 一句話沒等說完,右協大將張世爵已經不耐煩地打斷,“軍中有句大實話,再妙的詭計,也扛不住縱馬一踏。那倭寇的確喜好使詐,但我軍實力遠遠勝之。兩萬多大軍齊齊壓過去,無論它耍什麼陰謀,都必然碾成齏粉!”
“可不是麼,五哥,謹慎是好,可軍中機會,稍縱即逝!” 參將馬世隆立功心切,也向李如梅拱起手,大聲反駁他的意見,“倭賊小西行長本部兵馬,不過是兩萬餘衆。在平壤被我軍砍了一萬多,在鳳山又被查四伏擊,砍了三千多,如今手裡兵馬還能剩下幾個?而朝鮮王京那邊,其餘倭賊要麼損失沒有他大,要麼還沒與我軍交過手,論當下的實力,誰都比他強,怎麼可能再聽他的號令?!”(注2:平壤之戰小西行長部的損失,日方和朝鮮方的記載,都是一萬以上。而碧蹄館之戰前,小西行長部總兵力只剩下了6600多人。)
“的確,倭將小西先是主動放棄多座城池,龜縮於平壤。又被提督帶着我等打了個落花流水。他的話,肯定沒人願意再聽!”
“是啊,五哥,那倭將小西雖說是其攝政王的心腹,可眼下朝鮮跟日本隔着一片海,諸將聯手以下克上,攝政王也來不及給他撐腰!”
…
四下裡,反駁聲很快就接連響起。無論是原本就隸屬於李如鬆麾下的嫡系將領,還是開戰前剛剛從大明全國各地調入李如鬆麾下的將領,都認爲李如梅的觀點過於小心,不利於明軍速戰速決。
李如梅當然不肯因爲反駁自己的人多,就閉上嘴巴。向四下拱了拱手,就準備據理力爭。誰料,還沒等他開口,御倭提督李如鬆卻忽然用手拍了下桌案,大聲做出了決斷:“諸君之言有理,耍弄陰謀詭計,也得有實力支撐才行!倭寇內亂,乃天賜之機。我軍若不取之,必遭天棄!”
用眼神橫了自家五弟李如梅一眼,制止了對方跟自己唱反調。隨即,他開始調兵遣將,“遼源副總兵查大受聽令!”
“末將在!” 查大受喜出望外,向前跨了一步,高聲迴應。
李如鬆嘉許地衝着他點了點頭,將第一支令箭高高地舉起,“你率騎兵三百,即刻出發,趕往朝鮮王京,一探倭寇虛實。記住,不準主動發起攻擊。無論沿途聽聞任何變化,都立刻派人向本帥彙報!”
“這,遵命!” 查大受臉上的興奮,瞬間暗淡了許多。卻捨不得將任務讓給別人,拱了下手,快步衝出門外。
“鳳凰城副總兵祖承訓聽令!” 李如鬆彷彿根本沒看到查大受的臉色變化,繼續按照自己的想法發號施令,“你帶着前鋒營所有騎兵,比查大受晚一個時辰出發。記住,不準去追趕他,與他之間的距離,始終不得低於二十里。若是他沿途遇到截殺,你務必全力救之!”
“得令!” 祖承訓大步上前接過領箭,轉身離去之時,卻不由自主地朝着李如梅所在看了一眼,滿臉神秘。
在場其他衆將,也紛紛搖頭而笑。心中都認爲李如鬆表面上採納了大夥的意見,骨子裡,卻依舊偏向他的五弟李如梅,沒有選擇全軍奔赴朝鮮王京,而是採取了梯次前進方式,以防萬一。
“寬甸副總兵孫守廉,參將李寧聽令,你二人也各點騎兵兩百,相隔十里,綴於祖承訓身後。若是祖承訓遇到賊軍埋伏,立刻趕過去擊敵身後!” 對衆人的表現視而不見,李如鬆抽出第三支令箭,大聲吩咐。
孫守廉、李寧二人上前領命而去。李若鬆皺着沒有猶豫了片刻,又陸續抽出第四,第五,第六支令箭,分別交給了自家二弟李如柏、參將王問,方時輝等人,各自領一支騎兵,爲孫守廉後盾,以備不測。
遼東明軍雖然騎兵佔比例較大,但接連派了三千多精銳出戰後,營中除了主帥自己的衛隊之外,剩下的也全都是步卒了。因此,四下環顧了一番,李如鬆又緩緩抽出了第七,第八兩支令箭,一支交給了自己最信任的左協大將,副總兵楊元,讓整頓出八千弟兄,隨時準備與自己一道趕赴朝鮮王京。另外一支,則交給了李如梅,吩咐他坐鎮開城,以防有倭寇或者流賊襲擾大軍身後。
楊元本來是李成樑的家丁,受後者的提拔照顧,纔有了今日的榮耀。所以對李如鬆忠心耿耿,接到令箭後,立刻下去着手整頓士卒。而李如鬆的五弟李如梅,卻出去後沿着中軍繞了圈子,又悄悄潛了回來。
看看中軍中已經沒有其他將領,他快速走到帥案旁,衝着正在低頭對着輿圖沉思的李如鬆小聲耳語:“大哥,你今天的決斷太倉促了。那朝鮮人送來的消息,如何能信得?當初祖承訓若不是信了朝鮮人的話,也不至於兵敗平壤,折了半輩子積攢的威名!”
“我當然知道朝鮮人的話不能全信!” 絲毫不驚詫他的到來,李如鬆從輿圖上擡起頭,已經不再年青的面孔上,疲態盡顯,“但速戰速決,卻是必須。一旦我軍在開城逗留過久,弟兄難免就會喪失銳氣,而後面的軍糧,也未必供應得上!”
“軍糧,大哥是擔心倭寇會指使流賊,威脅我軍糧道?那加藤老賊不是主動退兵了,平壤之北,哪可能還有流賊如此膽大?” 李如梅聞言大驚,本能地高聲詢問。
“噓——” 李如鬆豎起手指,輕輕按在自己脣上吹氣,“小點兒聲,沒人當你是啞巴。倭寇和流賊,當然斷不了我軍糧道。但今年開春後,大雪不斷,平壤通往遼東的道路,已經寸步難行。而那朝鮮國王李昖答應的糧食,又遲遲不至。是以,我軍必須在手頭的糧草見底兒之前,拿下朝鮮王京。然後才能從容佈防,並且派人押着李昖去兌現承諾!”
“啊?” 李如梅饒是多謀,卻也沒想到,天氣和友軍,都如此不着調。登時張大了嘴巴,無言以對。
“這些還不是最麻煩的,更麻煩的事情還在後面!” 李如鬆苦笑着搖搖頭,聲音忽然變得低沉且沙啞,“據宋經略私下派人故意透漏,首輔王錫爵因爲不肯在立儲之事上,迎合清流。又在鹽務、織造和海禁諸事上,多次當庭駁斥楊洵,冀禮等人的提議,所以就任之後沒幾天就成了衆矢之的。言官們已經多次拿他母親生病他卻沒有等到病好就回來當首輔之事,彈劾他不孝。如果把開春之後連降大雪,也硬算做老天對他不滿而給予大明的懲罰,對他羣起而攻之,他恐怕未必能支撐得住!”
“放狗屁!” 李如梅還是第一次聽說,天氣變化跟首輔失德有關,氣得破口大罵。“這幫清流,真是吃飽了撐的,除了給自己人添亂,還會幹什麼?大軍在朝鮮與倭寇激戰正酣,如果這個節骨眼上,朝政不穩,豈不是放火燒自己人後路。他們到底算是跟倭寇一夥兒,還是…”
話說到一半兒,他悚然而驚,面孔瞬間蒼白如雪。
大明朝堂上,當初對是否派兵救援朝鮮,一直爭論不休。多虧了萬曆皇帝和當時的首輔趙志皋,兵部尚書石星三個,堅持派兵出戰,才勉強將反對的聲音壓了下去。而眼下趙志皋臥病在牀,如果接替他的首輔王錫爵也被彈劾走人,朝堂上,石星必將獨木難支。屆時,主張放棄朝鮮的那幫傢伙,立刻就重新佔據了上風。東征極可能就半途而廢,弟兄們的鮮血,全都將要白流。
“朝鮮北方多山,百姓窮困。而南方卻多是水田,糧草供應充裕。如果我軍能迅速拿下朝鮮王京。進,可南下忠清、全羅,奪取各地糧食供養大軍。退,也可以憑藉此城,擋住倭寇,保住已經光復的北方四道。” 知道李如梅能夠聽懂自己的意思,李如鬆笑了笑,手指在輿圖上比比劃劃,“所以,朝鮮王京,是我軍必取之地,敵軍內亂不內亂,都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