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急援 （中）
“大哥…” 李如梅鼻子發酸，胸口像堵了一團鉛塊兒般又悶又疼。
這一刻，他終於明白了自家哥哥的良苦用心！大哥在賭，拿自己陣前廝殺半輩子才換回來的功勞和名聲，爲大明賭一口氣，爲所有東征將士賭一個未來！
如果朝鮮王京順利拿下，即便因爲朝政動盪，東征半途而廢，大明也已經替朝鮮光復了所有都城！盡到了天朝上國的責任，也對周邊的所有藩屬都有了交代。
而這場援朝之戰起於鴨綠江，暫時止步於朝鮮王京，對於大明將士來說，雖然不是完勝，也足稱顯赫！無論誰做了首輔，都不能將兩眼一閉，硬生生昧下弟兄們的克敵破城，斬將復土之功。（注1：明代軍功有多中國統計方式，而擊敗敵軍和奪取城池，價值遠高於單純上繳首級。）
如果倭寇不甘心，喘息之後，再度興兵北犯。只要朝鮮王京內還有大明的一支偏師，就足以拖住其腳步，令其無法向黃海，平安、鹹境三道發起進攻。
作爲天朝上國，大明可以因爲內鬥自己下令東征半途而廢，卻絕對沒有哪個大臣敢腆着臉說出，將所有剛剛爲朝鮮光復的國土，盡數拱手讓給倭寇。屆時，無論朝堂上的內鬥，分沒分出結果，天兵再度主力入朝，都會成爲定局！
當東征再度被提上日程，無論那是多少時間之後，大明將士都可以拿朝鮮王京爲根基，揮師光復其餘四道，重現今日輝煌！
“你替我看好開城，直到宋經略前來督戰！” 李如鬆彷彿每聽見弟兄聲音裡的哽咽，笑了笑，脊背卻挺得比松樹還直，“在此之前，無論我那邊是否順利，你都不得離開此地！”
“大哥，宋應昌的話未必可信！” 猛然想到了另外一種可能，李如梅伸手拉住了自家哥哥手腕，“他跟你一向不睦！他派人故意透漏給你王錫爵成爲衆矢之的的消息，未必按的是好心！對，他極有可能是忌妒你破城克敵之功，所以才故意編造謊言亂你方寸！”
“胡說，宋應昌沒那麼賤！” 李如鬆像哄孩子般，拍了拍自家五弟的手背，笑着搖頭，“這回，你真的多心了。姓宋的跟我不對付，此事兒大夥有目共睹。可他卻算得上個君子，絕不會把私人恩怨，放在國事前頭！”
“大哥，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如果是個君子，怎麼可能爲了搶功，故意放跑了加藤清正？！” 此時此刻，如果有人跟自己一道質疑宋應昌的品格，李如梅肯定對他三叩九拜。那樣的話，大哥就會繼續穩紮穩打，而不會着急早日去拿下王京。那樣的話，明軍就幾乎立於不敗之地，只要步步爲營向前推，就能在一年之內，將倭寇推入大海。
“老五，你不懂！” 李如鬆用右手強行將自己的袍袖從弟弟手裡抽出來，繼續笑着搖頭，“排兵佈陣，臨陣決斷，你都不比我差，唯獨這做官的門道，你與我還相差太遠。且不說宋經略憑着一封信就嚇退了加藤清正，讓弟兄們少流了多少血。就憑他每次跟我爭鬥都能控制得住分寸，就值得咱們兄弟佩服！”
“大哥，你說啥？你佩服宋應昌？” 李如梅聽得滿頭霧水，質問的話語裡，立刻帶上了地道的遼東腔。
“嗯！” 李如鬆點了點頭，臉上的笑容好生苦澀，“朝廷委了我做御倭提督，又委他做備倭經略，原本就是爲了讓我們倆互相牽制。他如果不跟我鬥，纔是失職！”
唯恐李如梅聽不懂，頓了頓，他又苦笑着補充，“四萬八千大軍呢，還是大明最善戰的精銳，都交在我一個人手裡，朝廷怎麼可能放心？宋經略跟我鬥，才說明這支勁旅還在朝廷掌控之內。若是哪天宋經略不跟我鬥了，反倒天天說起了我的好話，那北京城內，得多少人睡不着覺？！”
“大哥——” 李如梅終於控制不住，兩行熱淚，緩緩淌了滿臉。
這就是當下的大明，從沒給過武將半點兒信任。哪怕將士們正在陣前跟敵人拼命，朝中諸公，也依舊不相信他們對大明的忠誠。依舊想方設法地羈絆他們，讓他們不能放心自己的身後。依舊想方設法給他們佈置陷阱，讓他們隨時都有可能墜入深淵，萬劫不復！
“瞧你這點兒出息！” 李如鬆擡起大拇指，迅速替自家五弟抹去眼淚，“又不是第一天從軍，這點兒委屈，都受不起？！以前朝廷對咱們也是這樣，咱們還不是一戰掃平西北？！用心做事，別想那麼多。這套破規矩，又不是專爲咱們兄弟定的！想改變它，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總而言之，咱們兄弟的戰功越是顯赫，這套破規矩對咱們的約束就越沒力氣。如果哪天真的能做到戚帥那樣，威震華夏，也許不用咱們開口抱怨，朝廷自己覺得這套規矩不合時宜！“
“嗯！”李如梅知道自己不應該再囉嗦了，哪怕胸口依舊悶得幾乎無法呼吸。
大哥既然決定以最快速度拿下朝鮮王京，自己這個做弟弟的，就該盡一切努力幫助大哥達成所願。至於推動朝廷改變猜忌歧視武將的陋規，今後有的是機會和時間。大哥、二哥、自己和老六都還年青，而大明的北方和朝鮮，還有得是仗要打，有的是功勞，讓兄弟幾個平步青雲！
“下去準備吧，開城四周，已經沒有強敵，守城對你來說，應該不在話下！” 彷彿不放心自家五弟的本事一般，李如鬆想了想，又壓低了聲音叮囑，“關鍵要留意城內，特別是那幾個營的朝鮮兵馬。據我所知，李朝這邊，很多人都希望李昖死在義州，這輩子都永遠不要回來。而他逃命路上倉促之間立的那個分朝監國李琿，天生一幅虎狼相，也未必感激咱們這麼快就光復了北方四道！”
“我知道，大哥放心！” 李如梅皺起眉頭，鄭重許諾，“大哥走後，我立刻下令關閉城門，任何人不得隨意出入。無論是誰，只要他膽敢有所異動，我就直接過去取了他的首級！”
“凡事多跟宋經略請教，算計人心這塊，他比咱們兄弟在行！另外…” 李如鬆點了點頭，繼續對弟弟面授機宜。
“嗯，大哥放心！” 爲了讓自家哥哥安心出征，無論他說什麼，李如梅都答應得非常乾脆。末了，還再三保證，堅決不會因爲經略宋應昌以前跟自家哥哥的爭鬥，就故意對此人的命令陽奉陰違。
李如鬆見他答應得爽利，也終於放了心。又隨便叮囑了一些細碎之事，然後便着手準備領軍出征。
他是個久經戰陣的宿將，既然決定去收復王京，就絕不拖泥帶水。當天下午，就帶着身邊一支騎兵親衛和兩個營的步卒，啓程南進。將士們連番大勝，士氣正旺，一個個精神抖擻。總計七千人的隊伍走在年久失修的官道上，竟令天空中風雲變色。
猛然間，天就放晴了，萬道陽光當空照下，照得旌旗翻滾如浪，照得刀槍閃動如雪。
“天兵威武，天兵戰無不勝！”
“天兵威武，天兵戰無不勝！”
“…戰無不勝…”
前來送行的朝鮮大相柳成龍，帶着若干百姓俯身於官道兩旁，對着大明將士放聲高呼。
朝鮮一共有兩都八道，朝鮮國王和將士們，三個月內就丟了個精光。而大明天兵，又在渡江之後一個半月之內，替朝鮮光復了大半兒。
照這般勢如破竹模樣，五天之內，大夥就能聽見王京光復的消息！
照這般所向披靡模樣，一個月之內，大明和朝鮮兵馬的戰旗，就能重新插上釜山城頭！
照這般…
所有人心中，對未來都充滿了期待。誰也沒留意到，就在送行的朝鮮官員隊伍中，有幾雙眼睛充滿了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