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急援 (下)
“我大明議功升賞制度,乃太祖法先秦之制而創。最初原本只有破陣、奪城、斬將、先登等數種。然韃虜北遁之後,大軍出塞,每每無城可克,不得已,又改爲斬首爲計。” 早春的陽光下,大明備倭經略宋應昌一邊策馬徐徐而行,一邊耐心地向護送自己的李彤、張維善、劉繼業三人講述。“而斬首,就難免有宵小之輩殺良冒功。所以太祖仁慈,令兵部覈查從嚴。必須是甲士之首,少壯且額上有盔痕者方可計入,無盔痕者,男女莫辨者,無喉結未成年者,俱不予承認。此法沿用至今,只是有時執行得嚴格一些,有時候覈查者念將士們眠沙臥雪,頗爲不易,所以不願太較真兒罷了!”
“原來如此,多謝經略指點。” 李彤、張維善、劉繼業三人恍然大悟,拱起手,齊聲向宋應昌稱謝。
選鋒營第二次入朝以來,雖然打得都是小仗,可每次報送的倭寇首級數量,少則百餘,多則逾千,聽起來非常鼓舞士氣。而李如鬆平壤血戰,克復名城,最後上報的倭寇首級數,據說卻只有一千四百餘,實在有些配不上戰鬥的規模。三人原本以爲,是有人故意打壓李如鬆,算錯了斬獲的首級數量。現在聽了宋應昌的點撥,才終於弄清楚了,李如鬆那邊在上報時候,有可能只上報了倭寇當中的足輕和武士首級,對於數量衆多的徒步者,全都選擇了自動忽略。
轉念再想到,選鋒營以前上繳的倭寇首級裡頭,徒步者至少佔了七成,宋應昌卻照單全收,從沒給過大夥兒任何刁難,李彤、張維善和劉繼業三人,心中頓時就涌起了幾分感激。再一次齊齊扭過頭去,將目光投向宋應昌,卻看見老人家一手捋這鬍鬚,含笑遠眺,滿臉薰然。
“怪不得經略如此看中他們三個,果然都是九孔玲瓏心,一點就透!” 將衆人的動作看在眼裡,贊畫袁黃在旁邊也微微點頭。當即,策馬向前追了幾步,大聲插話:“三位將軍請容老夫多一句嘴,你等雖然戎馬倥傯,對於論功、明法以及輜重轉運等事,卻也多少需要留意一些。須知你等俱是投筆從戎的讀書種子,無論在經略眼裡,還是在其他人眼裡,都絕非尋常武夫可比!”
話音剛落, 宋應昌已經迅速回頭,狠狠瞪了袁黃一眼,大聲否認:“了凡,休得胡言亂語。都是爲國上陣廝殺,老夫纔不會因爲他們三個都是投筆從戎的貢生,便多加照顧。老夫看重他們,是因爲他們有膽有識,臨陣從不惜身。並且多次殺敗倭寇,立下斬將奪城之奇功。即便換了別的年青人,哪怕大字都不識幾個,只要能做到他們這般,老夫同樣會對其刮目相看!”
“經略教訓的是,袁某孟浪了,還請經略勿怪!” 袁黃纔不相信宋經略能對大字不識的武夫,也能當自家晚輩一般耐心指點,笑着拱了拱手,悄悄地放緩了坐騎的速度。
宋應昌也不計較他的多事兒,笑着將目光轉回李彤,繼續諄諄教誨:““不過,袁贊畫建議你們三個對軍中諸事,多加了解,卻是沒錯!你們三人,既然敢效仿班定遠投筆從戎,就不能光滿足於各自做一名只懂得衝鋒陷陣的悍將。領軍方略、爲將之道,都必須儘快了熟於心。如此,有朝一日,才能夠像陽明先生那樣,入得朝中可爲君王分憂,跳上馬背必令羣賊膽喪!”
“多謝經略指點,我們三個雖然無陽明先生之才,卻願盡全力一試!” 知道老經略對自己沒有任何惡意,李彤、張維善和劉繼業三人,再度認真地拱手拜謝。
“年青人理應如此,不怕做不到,只怕連雄心都沒有!” 越看三人越順眼,宋應昌笑着點頭,“朝廷其實也不是一味地重文輕武,奈何自戚少保之後,武夫之中,堪稱帥才者屈指可數。餘者要麼有勇無謀,要麼連大字都不識幾個,讓皇上怎麼可能放心地將成千上萬的健兒性命,交到他們手上?!所以,若是有人能以武入文,朝廷定然會爲他廣開方便之門。反之,若是讀書種子投筆從戎,士林也必將此事傳爲佳話。絕不會因爲他放着好好的讀書人不做,卻跑去衝鋒陷阱,就小瞧了他!”
“只是自我朝立國以來,投筆從戎者有之,由武轉文者,卻從未曾聽說一個!” 終究還是沒忍住,袁黃在四人背後,再度大聲插嘴。
“這話沒錯,大概是投筆從戎相對容易一些,由武轉文,難比登天吧!” 這一次,宋應昌沒斥責他胡言亂語,笑了笑,快速補充,“畢竟投筆從戎,只需要膽子足夠大,身子骨也足夠強健,就能有個不錯的開端。而猛然將手裡的刀槍變成毛筆和書本,恐怕很多武將的胳膊立刻就會脫臼!”
“嘿嘿嘿…” 想到平素接觸的祖承訓、張樹、老何等人看到有字的紙張,立刻滿臉便秘的模樣,李彤、張維善、劉繼業三個,立刻就忍不住笑出了聲音。
“而有些武夫自己既然不肯讀書識字,又不肯好好在軍略、將道上下功夫,就不能怪被某些不良文官刁難了。”有心讓三位年青人多掌握一些軍中常識,笑過之後,宋應昌又緩緩補充,“就拿先前的議功和升賞來爲例,除了“計首”之外,我朝歷來還有“計戰”之法,分爲奇功”、“首功”、“次功”三等。其中,奇功有四,分別爲:“突出敵背,殺敗賊衆”;“勇敢入陣,斬將搴旗”;“本隊已勝,別隊勝負未決、而能救援克敵”;和“受命能任事、出奇破賊,奪取敵軍城池””
彷彿要給三人留一些理解消化時間,他故意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笑着大聲指點:“首功有三,其一爲“齊力前進、首先敗賊”;其二,爲“前隊交鋒未決、後隊向前敗賊”;其三,則爲“軍行及營中擒獲奸細”;剩下的,就全是次功了,名目極爲衆多,並且在成祖西去之後,日益濫觴。甚至還出現過總計割敵軍之首十二級,卻八九百人同時論功的怪事。所以,張居正爲首輔之始,就行文兵部,“計戰”之法只能作爲輔助,想要把功勞落到實處,必須拿敵軍的將士的首級來驗證!””
“哦——”李彤、張維善、劉繼業三個,再度拱手。心中同時迅速拿這個標準,來重新衡量選鋒營在歷次戰鬥中的表現,以及李如鬆那邊攻破平壤,光復開城,能符合哪一條?
“張居正雖然爲官跋扈,卻是難得的幹才。”袁黃今日談興甚濃,沒等三人將宋應昌先前的話吃透,又迫不及待地在旁邊插嘴,“他知道分神割敵軍首級必然會拖累將士們作戰,所以,特地又想了另外一個法子,那就是,“計首” 之策,只適用於把總以下。把總以上,再想升遷,必須有戰功記錄於冊。而戰功記錄在案,則必須有相應的首級數量作爲證實。並且,准許爲帥者,根據各部在戰場的表現,重新分配首級歸屬。而不是誰先下手搶了,就一定歸誰!”
“這——” 饒是頭腦聰明,李彤、張維善和劉繼業,也被袁黃的話語,繞得有些頭暈腦脹。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自己先前那些功勞,究竟還能不能算數?更算不清楚,李如鬆那邊攻克平壤,論功究竟該列爲幾等?
好在袁黃天生好爲人師,不待他們發問,就又笑呵呵地補充道:“就拿李提督平壤之戰爲例,一千四百首級雖然聽上去少了些,卻足以爲各部已經立下的“入陣,斬將,破賊,奪城”四大奇功作爲物證。再砍得多了,除了小兵還能用首級換銀子之外,對於把總以上,都沒太大用場。反而容易被兵部派來的人,從中挑出不合格的來,平白落下把柄!”
剎那間,李彤、張維善、劉繼業三人眼前豁然開朗,所有對平壤之戰的困惑,都煙消雲散。李如鬆殲敵數量不是一千四百,而是他只割取了其中倭寇戰兵的首級,卻忽視了那些充當輔兵的徒步者。以免受人以柄,打了勝仗之後還要被雞蛋裡挑骨頭。而被割下來的倭寇戰兵的首級,也不僅僅是一千四百餘,有“入陣,斬將,破賊,奪城”四大奇功在握,一千四百首級就已經足夠用,多出來那些,當然要在朝鮮人那邊換成銀子,供弟兄們落袋爲安。
這,估計就是宋應昌先前一直暗示大夥需要及時掌握的爲將之道吧,不但要懂得打仗,治軍,還要懂得與負責審覈功勞的文官們周旋,懂得如何做得恰到好處,爲自己和麾下弟兄們爭取利益!
可如果武將把心思都放在這些方面,他必然會被牽扯住大部分精力,還有多少心思能用來作戰?!明明能夠帶領弟兄們殺敵奪城,纔是武將的本職,爲何朝廷還要給他們設置這麼多的難題?
“你們三個不要去跟李提督比,他從十多歲起,就跟他父親一道上陣,在寧遠伯的言傳身教之下,對爲爲將爲帥之道,當然早就掌握得一清二楚。況且他的年齡,也比你們三個長了太多!” 敏銳地注意到了李彤、張維善和劉繼業三人臉上那一閃即逝的沮喪,宋應昌還以爲他們是因爲需要學習的東西太多太雜,再度扭過頭來,笑呵呵地安慰,“你們三個的優勢,第一就是年少,第二,便是出身於國子監。若是戰後能安下心來,參加一次科舉,無論中與不中,將來…”
笑了笑,他故意將後半句話吞回了肚子。
響鼓不用重錘,有些話,自己不說出來,以三個少年人的聰慧,也應該能猜得到。自己作爲經略,不會因爲他們三個是貢生,就對他們高看一眼。可大明朝的其他讀書人,特別是兵部和吏部的官員們,卻未必個個都像自己這樣毫無門戶之見。
三個投筆從戎的讀書郎,了卻朝鮮戰事之後,再度迴歸學堂,重走科舉之路,在大明士林當中,必然會成爲一段佳話!屆時,朝野上下,誰還會將他們硬生生推回武將行列?屆時,那閱卷的主考官,得糊塗到多嚴重地步,纔敢讓他們三個榜上無名?!
而上馬能爲國家殺賊,提筆能爲君王分憂,此等人才,自大明立國以來,一共能有幾個?只要他們三人之中,有一個能夠成爲陽明先生第二,自己這個曾經爲他們指過路的前輩,又何愁會被世人遺忘?!
人到年老之時,就喜歡提攜後輩。宋應昌已經年近花甲,在仕途上,早就不指望自己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但是,如果能提攜起一個王陽明那樣文武雙全的不世奇才,他卻樂意全力以赴。那樣,萬一對方前程遠大,即便將來歸隱鄉野,他又何必擔心人走茶涼?!
更何況,這種文武雙全的奇才,對於大明來說,無異於一劑補藥。大明已經立國二百二十五年,就像他宋某人一樣,衰老得顯而易見。王陽明那樣的補藥,只嫌太少,也嫌長得太慢!
眼睛裡憧憬着大明和自己的將來,宋應昌心中,熱血再度澎湃。卻沒有留意到,迎面不遠處,一道煙塵距離自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注1:明朝的戰功統計極爲複雜,斬首和戰鬥表現都曾經作爲參考,但後期都被蛀蟲啃噬的百孔千瘡。武將殺良冒功,無首級虛報,都屢見不鮮,而文官對貨真價實的戰功卻故意刁難不予承認,也司空見慣。具體執行完全靠官員操守,通常相宋應昌這種有底限的文官和李如鬆這樣要臉的武將,會乾淨一些。其他,某人在遼東大捷,首級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