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狂瀾 （下）
“大哥——” 望着在自己懷裡氣息奄奄的李如鬆，祖承訓淚如雨下。
作爲主帥，李如鬆完全可以帶着大隊人馬慢慢前進，沒必要非得親自趕到第一線，與被倭寇咬住的弟兄們同生共死。
作爲主帥，李如鬆也完全可以只派親兵給弟兄們下一道手令，要求大夥各自帶領隊伍，全力回撤，至於撤得回去撤不回去，是領軍大將的本事問題，責任一點都不用他來背。
作爲主帥，李如鬆甚至還可以將被倭寇咬住的這四千多弟兄當做棄子，不聞不問。正所謂慈不掌兵，大明文貴武賤，士卒的性命更是輕如鴻毛。即便這四千弟兄全死在倭寇手裡，也不會影響到東征大局，更不足以影響到他李如鬆的威名！
然而，李如鬆卻趕過來了，丟下行動緩慢的大部隊，只帶着十幾名親兵趕了過來。明知道會有被倭寇殺死的危險，明知道只要自己一到，所有責任就會都由自己一個人來扛。
“哭什麼哭？把大哥抱到馬背上去，扶着他坐穩了，別讓對面發現！” 李如梅忽然策馬趕至，將坐騎丟給祖承訓，隨即雙手從親兵手裡接過帥旗，奮力揮舞，“吹角，傳令給各部將士，集中力量，進攻倭寇主將本陣！”
“啊——” 親兵百總李永貴楞了楞，旋即，將號角舉刀嘴邊，含着淚吹響。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高亢的號角聲，響徹天地。三才陣終於四分五裂，不是因爲無法承受倭寇的進攻，而是主動向倭寇發起了反擊。
佟鶴年、查大受、李寧、高策等遼東將領，各自帶領麾下僅剩的弟兄，咆哮着脫離本陣，殺向對面的倭寇，彷彿一頭頭被激怒的猛虎。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帶領援兵趕至的楊元不知道李如鬆已經昏迷，還以爲自家主帥被倭寇刺激得失去了理智，準備跟後者拼個兩敗俱傷。稍作遲疑之後，也咬着牙讓親兵吹響了號角，將死戰的意志，快速傳遍全軍。
“殺倭寇—” 已經不需要再爲鳥銃手提供保護，李如柏左手舉起殘缺不全的木盾，右手舉起砍成鋸子的鋼刀，扯開嗓子大聲咆哮。
“殺倭寇！” 四周圍，刀盾手們紅着眼睛響應。隨即一個個順着山坡快速前撲，沿途遇到倭寇阻擋，無論對方是鐵了心迎戰，還只是躲避不及，皆亂刃分屍。
“殺倭寇！” 張維善帶着騎兵剛剛與敵軍脫離接觸，看到弟兄們像瘋了般從山坡上衝了下來，果斷撥轉坐騎，再度撲向山崎家盛的認旗。
“殺倭寇——” 李彤扭頭向李如鬆的帥旗處看了一眼，卻因爲距離遙遠，看不見是誰在指揮。隨即把心一橫，高高地舉起的大鐵劍，帶着弟兄們繼續朝倭寇隊伍深處突進。
因爲是順着山坡，戰馬很容易就提起速度，騎兵的衝擊力也成倍增加。正對着騎兵進攻方向的倭寇抵擋不住，紛紛主動躲避。轉眼間，兩支騎兵就一左一右，再度將倭寇的隊伍，切出了兩條深深的豁口。
“攔住他們，攔住他們，他們只有幾百騎！” 唯恐任由騎兵繼續衝殺下去，威脅到宇喜多秀家的性命。倭營後軍第四陣主將小出光泰硬着頭皮，率領武士上前封堵缺口。
他個頭很高，在平均身高只有五尺半的倭寇當中，顯得尤爲鶴立雞羣。正在率部前突的李彤，很快就注意到了他，揮劍接連拍飛兩名武士，直接策馬殺到了他面前。
“攔住他們！” 小出光泰大聲喊叫，閃身讓出正面，雙手揮刀掃向李彤的大腿。一整套動作，宛若行雲流水。
“當！” 李彤奮力揮劍橫掃，用劍刃將刀身砸歪。緊跟着，身體斜擰，翻手又來了一記乾脆利落的回撩。沉重的大鐵劍，藉着戰馬的速度和人的臂力，帶起一團寒風，“砰！” 地一聲，砸中了小出光泰的肩膀，將後者砸得腳步踉蹌，一頭扎向李盛的槍鋒。
“噗！” 跟在李彤側後方的李盛，毫不猶豫地挺槍，給送上門來的小出廣盛，來了一個透心涼。隨即，右手奮力壓住槍纂，左手作爲支點上提，將屍體挑起來，狠狠摔向了對面倭寇的頭頂。
“啊——”追隨小出廣盛前來阻擋李彤的武士們，尖叫着閃避，彼此之前再也無法相顧。趁着這個機會，李彤戰馬稍稍提速，直衝而入。手中大鐵劍左劈右剁，將距離自己最近的武士和足輕們，全都剁成了滾地葫蘆。
“殺倭寇！” 曾經的朝鮮將領張重生，大叫着緊緊跟上。手中長槍不停地刺出，每一刺，都奪走一名倭寇的性命。
“殺倭寇，殺倭寇！” 其餘騎兵沿着李彤撕開的通道，咆哮而進。將通道撕得越來越寬，將位於通道內側的倭寇，殺得血肉翻滾。
又一名倭國將領，帶着數十名武士前來拼命。隔着老遠，就將短斧和飛鏢，一股腦砸向了李彤。後者不得不集中起精神，揮劍磕擋，前衝的速度，不知不覺間放慢。
“呀呀呀——” 那名倭將要的就是這種效果，嘴裡發出一串得意的嚎叫，趁機衝到李彤身側，騰空縱起，倭刀直奔戰馬的脖頸。
“啪！” 李彤揮動鐵劍，將此人在半空中，連人帶兵器一併拍飛。緊跟着，側轉身形，腰部和手臂同時發力，用大鐵劍將另外一名距離自己最近的武士，齊着肩膀砍成了兩段。
鮮血狂噴而起，擋住他的視線，一名足輕看準機會，用長矛直戳他的腰眼兒。李彤左臂下落，用包着護鐵的小臂砸歪長矛，反手又是一劍，將足輕的腦袋拍進了胸腔裡。
李盛和張重生雙雙揮舞着長槍跟上，將另外幾名武士和足輕擋在了安全距離之外。眼前忽然變空，李彤趁機喘了幾口粗氣，然後扭頭張望，恰看見一名身穿金色甲冑的倭將，在自己左前方十五六步遠的位置大呼小叫。
“殺倭寇！” 他策動坐騎，準備追過去，給對方致命一擊。沿途又砍翻了三名倭寇，堪堪來到目標附近，還沒等手臂重新蓄力，耳畔忽然傳來了一聲清脆的射擊聲，“砰！”
金甲倭將胸口處飈出一股黑血，踉蹌着栽倒。周圍的武士和足輕誰都顧不上搶奪此人的屍體，尖叫着一鬨而散。
“姐夫，慢一點，不要擋我的炮口！” 劉繼業的聲音緊跟着傳了過來，提醒李彤放緩速度。後者遲疑着拉緊戰馬繮繩，迅速扭頭，恰看見幾名炮手，擡着裝填好的虎蹲炮衝到了近前。
“砰，砰，砰…” 劉繼業帶着幾十名鳥銃手，替自家炮手清理威脅。讓虎蹲炮得到機會，迅速安放就位。鐵爪做成的支撐被炮手用大錘敲入地面，深入盈尺。炮身傾斜，炮口微微擡起，所指之處，倭寇們尖叫着四下閃避，只恨爹孃給自己生的腿太短。
“轟——” 虎蹲炮發威，在不到三十步的距離上，將六百餘枚彈丸，呈扇面兒形砸向對面的倭寇。剎那間，砸得對面哀鴻遍野。
“再來，再來！姐夫，安排人手幫我保護大炮，這東西魔神銃還好使！” 劉繼業一招得手，興奮得忘乎所以。揮舞手臂要求李彤和騎兵們放棄對倭寇的進攻，集中兵力爲他創造開炮之機。
“胡鬧！” 李彤瞪了他一眼，用力搖頭。正準備將已經速度變慢的弟兄們重新集結成陣，向倭寇發起第三次衝擊。卻愕然發現，附近的倭寇全都調轉身形，加速向遠方撤去，宛若退潮時的海水。
注1：碧蹄館之戰，交戰雙方事後都宣稱自己獲勝。近年韓國史學家爲了顯示朝鮮兵馬曾經發揮過作用，也支持日方留下的說法。但明軍這邊，遊擊以上的武將，只戰死了李有升一個。倭軍那邊，卻折損了小野成幸，十時連久，小串成重、安東常久等 有名有姓的武將二十餘位。小早川秀包的八位家臣，也盡數殞命。扣除倭寇的將領氾濫因素，倭寇的勝利，水分也極大。
注2：碧蹄館之戰，《宣祖實錄》上記載，明軍出兵不足五千，死傷不到兩千。日方事後宣稱擊殺明軍兩萬餘。但明軍撤往開城修整之後，很快又兵臨漢城。而倭方“大勝”之後，卻放棄了漢城，主力繼續南撤至尚州。相當於不戰而放棄了半個京畿道和整個忠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