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狂瀾 (上)
“砰——” 五十步到六十步之間,不知道是哪個鐵炮足輕因爲過於緊張,手指扣動了扳機。
“砰砰砰砰砰砰…” 射擊聲頓時響如爆豆,位於第一排的所有鐵炮足輕都陸續開火,將鉛彈如冰雹般砸向對面。一半兒左右因爲過高或者過低,偏離目標。另外一半兒則打在大明勇士豎起的盾牆上,打得盾牌表面騰起一團團綠色的煙霧。
“砰砰砰砰砰…” 明軍的中鳥銃手立刻還以顏色,也有一半以上彈丸射失,另外一小半兒則砸在了正準備轉身後退的前排倭寇身上,將他們砸得血流滿地。
受傷的倭寇擋在血泊中翻滾哀嚎,死去的倭寇倒得橫七豎八。但因爲數量遠超過了對面的明軍,前排倭寇,依舊有七成以上,成功完成了穿插後撤。第二排倭寇快速補位,對準明軍進行又一輪攢射,“砰砰砰砰砰砰…”
一面盾牌因爲中彈過多碎裂,緊跟着,兩面,三面,七八面。盾牆被彈丸打出了數個缺口,更多的彈丸從缺口處打進去,將失去保護的大明勇士,一個接一個打倒。
“砰砰砰砰砰…”完成了交叉換位的第二排明軍鳥銃手,頂着彈雨朝倭寇開火。一百多枚鉛彈齊齊飛出,命中率得到了成倍提高。剛剛結束射擊的第二批倭寇鐵炮手們,被當場打翻了四十餘,換位的節奏立刻出現了停滯。
“讓開,讓開,快退下去裝填彈藥!” 帶隊的鐵炮大將上杉景秀大聲咆哮,用木棍敲打着鐵炮足輕們的腦袋,催促他們趕緊回撤。
第三排上去補位的鐵炮足輕,與忘記了回撤的第二排鐵炮足輕互相推搡,在隊伍擠出了一個又一個疙瘩。然而,仍然有一百六七十人,成功穿插到位,平端鐵炮,向對面射出了滾燙的鉛彈。
明軍的傷亡陡然增大,但是,第二排和第三排的鳥銃手,卻依舊採用同樣節奏的互換位置。隨即,一百多杆鳥銃在支架上架穩,銃口出噴射出團團白煙,“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倭寇付出了成倍的代價,位於第四排的鐵炮手,卻依舊沒有失去勇氣。紛紛大叫着快步向前,推開那些驚慌失措的同伴,踩過血泊中的屍體,將一百三十多杆鐵炮端平,瞄準對面明軍扣動扳機。
大明鳥銃手是嚴格的三段疊擊陣型,先前已經與倭寇展開過一次對射的第一批鳥銃手,端着裝填完畢的鳥銃重新回到最前方,再度向對面發起反擊。鉛彈在半空中飛來飛去,敵我雙方都血流成河。
“砰砰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砰…”
倭寇的第五排鐵炮足輕上前開火,明軍的第二排鳥銃手再度還以顏色。射擊聲伴着慘叫聲,在陣地上連綿不斷。令所有人的頭皮都陣陣發麻,心臟如同敲鼓般跳個不停。
第六排倭寇上前,對上第三排大明鳥銃手,鉛彈來去,血肉橫飛。然後,又是第一排倭寇上前輪換,與人數已經少了三分之一的第一排大明鳥銃手展開新一輪對射。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論準頭和火力節奏,大明鳥銃手的表現,遠高於倭寇鐵炮衆。但是,論總兵力和每輪對射之後剩餘下來的總人數,倭寇鐵炮衆又遠高於大明鳥銃手。雙方的優勢互相抵消,一時間,居然誰也無法佔據上風。只殺得戰場上白煙滾滾,血霧升騰。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雙方隊伍中,不斷有人中彈倒地。雙方隊伍內部,不斷完成一次又一次換位穿插。仗打到最後,已經完全成了雙方鳥銃手的意志力比拼。哪一方先失去繼續開火的勇氣,哪一方就會兵敗如山倒。
“山崎左馬助,帶領後備隊上前,用弓箭給鐵炮衆助戰!” 宇喜多秀家不敢賭,自己麾下的旗本鐵炮衆,一定會摧毀明軍鳥銃手的戰鬥 意志。趁着雙方尚未分出勝負之前,搶先投入了新的籌碼。
這就是他必勝的信心所在,即便鐵炮衆未能壓垮對方,他還有足夠的後備力量可以使用。而明軍那邊,除了陣前的這兩百餘鐵炮手和陣左陣右那四百多騎兵之外,已經拿不出更多的人馬。
“遵命!” 山田家盛信心十足,高聲答應着,帶領後備隊前壓。行進中,隊伍中的弓箭足輕將竹弓高高地舉起,將羽箭搭上弓弦。
只要兩輪,甚至一輪箭雨覆蓋,他們就能徹底鎖定勝局。對面的大明鳥銃手傷亡慘重,早已瀕臨崩潰的邊緣,完全憑着意志力在苦苦支撐。任何突然出現的打擊,都足以成爲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彷彿發現了危險的臨近,幾面所剩無幾的盾牌後,選鋒營試千總劉繼業忽然又露出了半個腦袋。目光如閃電般迅速掃視對面,隨即,奮力將右手的火把,按向了自家身側。
做出同樣動作的,還有吳昇、劉青和王朋。下一個瞬間,四人面前的所有的盾牌,都迅速撤向兩側,露出四個黑漆漆的炮口。
“轟!” “轟!” “轟!” “轟!” 四聲巨響,震得地動山搖。
上千顆彈丸,從黑漆漆的炮口噴出,掠過五十餘步的距離,重重地打在正準備扣動扳機的倭寇鐵炮衆身上,剎那間,就將他們的隊伍,削掉了整整一排。
“啊——” 同樣已經瀕臨崩潰邊緣的鐵炮衆,受不了如此沉重的打擊。尖叫着向後退卻,六排橫陣,瞬間宛若雪崩。非但沒有人敢於再堅持跟明軍對射,並且將剛剛湊到近前準備進行偷襲的倭寇弓箭足輕們,也撞了個人仰馬翻。
“虎蹲炮,該死,他們居然藏了四門虎蹲炮!” 見識廣博的小早川隆景,迅速從武器的大小和形制上,認出了它的名稱。
是虎蹲炮,戚家軍用來對付倭寇和韃子常用的虎蹲炮。從炮首到炮尾只有兩尺長,全重只有三十六斤,成年男子用肩膀可以輕鬆扛着走,放在馬背上也不會拖累行軍速度。
這東西,專門用來釋放霰彈,一次可射出六百多枚彈丸,殺傷面積極大。但射程卻只有一兩百步,裝填起來也極爲複雜。自從佛郎機炮出現後,就被明軍棄如敝履,只有朝鮮軍中偶爾還能看見。誰也沒想到,今天,此物居然被劉繼業悄悄地搬到了碧蹄館戰場!
“不要慌,殺上去,山崎左馬助,帶着你的人殺上去,用弓箭覆蓋射擊!那東西叫虎蹲炮,裝填起來極不容易!” 同樣見識廣博的,還有宇喜多秀家,知道虎蹲炮的作用只來及發揮一次,紅着眼睛,厲聲咆哮。
“不要慌,殺上去,山崎左馬助,帶着你的人殺上去,衝弓箭覆蓋射擊!不要慌,那東西不容易裝填!”
“不要慌,殺上去,山崎左馬助,帶着你的人殺上去,衝弓箭覆蓋射擊!不要慌,那東西…”
宇喜多秀家身邊,親信們扯開嗓子,將命令一遍遍重複。催促山崎家盛加快速度,上前鎖定勝局。然而,山崎家盛聽到命令之後,非但沒有立刻率部前衝。竟像瘋了般,帶着身邊的武士和足輕原地結陣,任由遠處的明軍炮手,在鳥銃手的掩護下,將虎蹲炮豎了起來,從容清理炮膛。
“山田家盛,八嘎,馬上帶領——” 宇喜多秀家急得額頭冒汗,啞着嗓子大喊大叫。沒等他把一句完整的命令說完,自家軍陣前方,已經響起了陣陣慘叫。
匆忙擡頭,他將目光投向了對面。只見對面明軍的三才陣左右,兩支騎兵忽然順着山坡直衝而下。就像兩把鋼刀,迎頭劈入正在倉皇后退的鐵炮衆隊伍和原地結陣的山崎番組,轉眼間,就硬生生砍出了兩條血河!
“長增我部元親,黑田長政!” 直到此時,宇喜多秀家才忽然意識到,自己還有兩支生力軍,本應出現在大明騎兵的必經之路上,直氣得兩眼冒火,叫喊聲宛若鬼哭。“給他們兩個傳令,給黑田長政和長增我部元親傳令,要求他們必須…”
“砰砰,砰砰,砰砰砰…” 又是一串鳥銃射擊聲,從側翼傳來,將他的叫喊聲徹底憋回了嗓子眼兒裡。
黑田長政的第三番隊身後,忽然出現了數不清的明軍。陸續跳下馬背,或者平端鳥銃,或者高舉鋼刀,朝着第三番隊展開攻擊。而黑田長政麾下的倭寇們,如同老鼠見到了貓,根本沒勇氣迎戰,一個個撒開雙腿,落荒而逃。
“楊” 一面鮮紅色的將旗,被剛剛策馬趕到楊元,親手舉上了半空。
副總兵楊元來了,比李如鬆預計的時間提前了一整夜,帶着八千步卒,騎着不知道從哪弄來的戰馬,突破倭寇的重重阻截,成功趕到了戰場!
宇喜多秀家親自組織坐鎮,聯合了至少四個番隊倭寇佈置下的天羅地網,被捅出了一個巨大的窟窿。參戰的所有倭寇都知道圍殺李如鬆的計劃,徹底功虧一簣,紛紛踉蹌後退,誰也不願意再繼續做豪無意義的犧牲。
“大少爺,楊總兵來了,楊總兵到了!” 三才陣中,喜出望外的祖承訓淚流滿面,丟下盾牌,張開雙手就給李如鬆來了一個熊抱。
這是他習慣的慶賀方式,李如鬆和他都在少年時,每次獲得勝利,都會如此不顧身份地跟他互相擁抱。然而,這一次,李如鬆的胳膊,卻沒有重複習慣的動作,身體也軟軟的,提不起絲毫力道。
“大哥——” 一股不詳的感覺,瞬間籠罩了祖承訓的心臟,倉惶低頭,他看見,李如鬆嘴角,忽然冒出一股黑色的血漿,臉色蒼白如灰。
“大哥,你傷在哪了?大哥——” 祖承訓嚇得連站都無法站穩了,用顫抖的雙臂抱緊李如鬆,連聲詢問。
“傳我的命令,趕走倭寇後,不要追殺,立刻收兵返回開城!” 李如鬆忽然睜開了雙眼,狠狠瞪着他,低聲打斷:“立刻對外封鎖消息,無論如何,不能讓朝鮮人和倭寇知道!”
說罷,頭一歪,昏迷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