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龍山 (中)
“天野源貞成,你說什麼?” 宇喜多秀家的聲音在屋子裡響起,瞬間壓下了所有喧囂。
“我軍,我軍在通過浮橋之時,不幸遭遇對方炮擊。立花參議,正帶着各路兵馬撤向碧蹄館。” 被宇喜多秀家直接叫出了名字的遊勢,啞着嗓子重複。將剛纔所說的內容中,最令人震撼的部分,自動過濾一空。
“意料之中的事情!” 宇喜多秀家看了他一眼,非常平淡地擺手。“當初立花統虎求戰,也只是去試探明軍是否還有膽子和實力阻擋我軍進攻。如今目的已經達到,理當及時與對方脫離接觸。”
“原來如此!” 先前被打擊得滿臉沮喪的倭寇頭目們,迅速恢復了活力。一個個舉着酒盞,氣定神閒地點頭。彷彿剛剛遭到明軍伏擊的不是一萬大軍,而是區區三五百遊勢(斥候)而已。
“在下見識淺薄,給宇喜多參議添麻煩了!” 捨命前來報信兒的天野源貞成見狀,更不敢在堅持說日寇吃了大敗仗,連忙躬身到地,向宇喜多秀家賠罪。
非常欣賞對方的識趣,宇喜多秀家壓下殺人滅口的心思,輕輕擺手,“你下去休息吧!等會兒酒席結束,我再派人喊你過來了解詳細情況。明軍剛剛在碧蹄館吃過一次大虧,應該沒膽子追到王京!”
“遵命!” 天野源貞成毫不猶豫地答應,然後轉過身,昂首挺胸出門,彷彿自己是一位剛剛凱旋歸來的將軍。
“不愧爲打不死的天野源,居然不用提醒,就知道該如何掩蓋敗績!” 小西行長在旁邊聽了,舉着酒盞偷偷撇嘴。
當初立花統虎和戶田隆勝,島津忠豐、蜂須賀家政等人主動求戰,說得可不是去試探明軍戰鬥力。而是信誓旦旦地認定了經過碧蹄館一戰,明軍士氣低落,必然沒膽子反擊。趁着此刻追上去,咬住明軍的尾巴,就可以將明軍拖垮,進而收穫意外的驚喜。
“來,諸位,繼續暢飲!” 宇喜多秀家的聲音再度響起,隔着老遠,就能聽出其中的勉強味道。
“武運長久!” 衆倭寇頭目們齊齊酒杯,叫嚷的聲音雖然響亮,底氣卻明顯不如剛纔充足。
當初立花統虎和戶田隆勝等人請纓去追殺明軍之時,他們當中,雖然有人認爲明軍的士氣未必如此容易就被摧垮。然而,卻相信立花統虎等人的本事,和他們麾下那一萬多兵馬,即便不能再度從明軍身體上狠狠咬下一塊肉,也能全師而退。誰也沒料到,立花統虎等人居然連坡州的城牆都沒看到,就遭遇了明軍的迎頭痛擊。
雖然因爲戰亂剛剛結束的緣故,眼下頂着將領頭銜的武士滿地。可像淺野兵衛,山田左衛門這種級別的家臣,每個大名麾下都不會超過五個。而立花統虎和戶田隆盛等人一仗就丟了十二個家臣,平均到前去追殺的各位大名頭上,每家的損失至少兩個,可戰這一仗輸得有多慘。既然家臣的損失數量還如此巨大,地位遠遜於家臣的武士和足輕,戰死數量,可想而知。
“碧蹄館之戰,我軍雖然大獲全勝,可是也需要修整一番,總結與明軍交手的經驗,纔可以再度調頭北上。” 知道自己剛纔逼着天野源貞成說謊的手段,只是在某種程度上起到了統一口徑,穩定軍心的作用,卻騙不了再場的大多數老狐狸,宇喜多秀家想了想,再度笑着補充。“所以,這回就讓明軍占上一次便宜,咱們先着手掃蕩王京周邊,以免日後北上之時,再讓朝鮮流寇看到可趁之機!”
“宇喜多參議英明!” 衆倭寇頭目再度齊聲響應,誰也不肯再提前去追殺明軍,擴大碧蹄館之役戰果的茬。
‘蠢貨,越是這種時候,越應該全軍殺向開城纔對!’ 小西行長急得兩眼發紅,卻強迫自己,不要喊出聲音。
按照他所掌握的兵法和所讀過的三國故事,第一次佈置伏兵,是爲了阻擋敵軍的追擊。完成目的之後,就會從容離開,通常都不會有第二次埋伏。這個時候追上去,才能殺明軍一個措手不及,甚至有可能趁勢一舉奪回平壤!
“嗯,嗯” 旁邊的加藤清正好像喝酒嗆了嗓子,彎下腰,小聲咳嗽。
與宇喜多秀家一別苗頭的心思,迅速從小西行長腦子裡消退。低下頭,他抓起一個水果,大嚼特嚼。
放了整整一個冬天的水果,表面上看着光鮮,味道卻如同朽木。但是,他卻吃得格外香甜。
都是老狐狸,誰都不比誰傻多少。先前他率部在平壤迎接李如鬆的進攻之時,宇喜多秀家明知道他未必擋得住,也沒給他增援過一兵一卒。並且趁着他兵敗之後實力和威望大損,將他狠狠踩在了腳下。而如今,宇喜多秀家打得勝仗越多,他就越難以翻身。只有讓宇喜多秀家也狠狠吃上幾次敗仗,大夥的肩膀才能重新齊平,誰都不用再嘲笑誰無能。
“嗯嗯…” 假裝嗓子不舒服,加藤清正將腰彎成了蝦米形,繼續小聲咳嗽,同時,用眼角的餘光,迅速掃向小早川隆景。
“咔嚓!” 小西行長的目光也迅速轉向小早川隆景,同時狠狠將水果咬下了一大塊,彷彿跟此物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一般。
“因爲我軍在前一段時間,先後丟失了寧邊,安州和平壤,又不戰而放棄了開城和鹹境道各地。” 從沒忘記過打壓政敵,宇喜多秀家也迅速掃了小西行長和加藤清正二人一眼,聲音陡然轉高,“導致全羅、慶尚兩道的朝鮮殘匪氣焰高漲,甚至頻頻主動向我軍的後方發起進攻。所以,在下認爲,最近我軍 的首要任務,就是肅清京畿、全羅、慶尚三道。將這三道的朝鮮殘匪,盡數全殲於陸上!”
“宇喜多參議此言甚有道理!” 話音剛落,小早川隆景已經大聲響應,目光有意無意間,飄向小西行長和加藤清正,帶着明顯的蔑視。“中國古代的兵法書上說過,不爭一時之勝負。明軍既然主動退到了坡州,雖然還有力氣迎擊我軍的追殺,但他們的心氣,卻肯定大大地不如先前。短時間內,應該不會再向南發起進攻。我軍剛好趁着這時候,將權粟、金千鎰、宣居怡等賊,盡數剿滅,以免其日後又趁着我軍北上,擾亂地方!”
“對,在下與小早川侍從不謀而合!” 宇喜多秀家投桃報李,笑着連連點頭。
他和小早川秀包兩人力主在碧蹄館一帶迎戰明軍,並且“大獲全勝”,無形中,已經成爲一對政治盟友。而需要他們兩個聯合起來時刻打壓的,則是小西行長和加藤清正。如此,才能將“碧蹄館大捷”的勝利果實最大化,才能讓各自麾下戰死的家臣,死得其所。
“宇喜多參議,小早川侍從,你們二人的見識,遠超過我等。接下來怎麼做,你們兩個說得算。在下聽候調遣。” 聰明人到處都有,剛剛平白得了好處的黑田長政,則是其中最聰明一個。發現宇喜多秀家和小早川隆景,有聯手整合各路大軍的指揮權之意,果斷主動獻身投靠。
此人麾下的第三番隊,在平壤之戰損失過半,實力已經上不了檯面兒。但作爲第一個出來明確表服從安排的大名,宇喜多秀家和小早川隆景,不能不選擇千金買馬骨。二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瞬間就做出了決斷。
“第三番隊在平壤和碧蹄館之戰中,損失巨大,最近不宜出征。可退往尚州修整,待釜山那邊運來新兵,優先補充。” 滿意地向黑田長政點了點頭,宇喜多秀家大聲做出安排。
“多謝宇喜多參議!” 黑田長政喜出望外,身體一躬到地。
其餘衆倭寇頭目見此,知道附和宇喜多秀家和小早川隆景兩人,纔有好處可拿。而繼續跟小西行長和加藤清正二人共同進退,弄不好就會被派去“試探”明軍。所以,也紛紛開口表態,願意聽從宇喜多秀家和小早川隆景兩個的安排。
小西行長和加藤清正二人見此,雖然心中不服氣,卻不得不暫且低頭,追隨大流。好在宇喜多秀家也知道,自己地位並不穩固,不能一次將二人逼得太狠,激起不必要的反彈。所以,很“大度”地,給加藤清正也安排了一個清閒任務,讓他帶着第二番隊,遠遠地去了蔚山修整,以免此人再偷偷跟小西行長眉來眼去,干擾自己的指揮。
至於小西行長本人,宇喜多秀家和小早川隆景,卻不放心將此人放在遠處暗中生事。乾脆找了個理由,將整個第一番隊都當做了後備隊,隨時聽候宇喜多秀家本人的調遣。
小西行長原本官職就比宇喜多秀家略低,只是仗着豐臣秀吉的寵信,才做了第一番隊的主帥。此刻他麾下兵馬只剩下了原本的四分之一,威望也早就掃了地,所以根本沒能力再跟宇喜多秀家爭風頭。只得咬緊了牙關忍辱負重。
“前一段時間,朝鮮匪徒頭目權粟,趁着明軍追殺我軍的機會,偷偷流竄到了漢江下游的幸州。我軍忙於洗雪前恥,沒功夫理睬這隻蚊子!” 知道光是憑藉實力和權謀壓服,無法讓自己的核心地位穩固,在給所有人都安排了去處之後,宇喜多秀家果斷決定通過戰爭來立威。“如今既然明軍北退,我等正好先拿奪回此地,全殲了幸州城內的殘匪,威懾其餘匪徒!”
“全殲匪徒,全殲匪徒!” 只要不是嚮明軍發起進攻,衆倭寇將領個個都信心十足,擦拳磨掌,躍躍欲試。
“在下願意帶第一番隊,爲各位試探權粟的虛實!” 小西行長靈機一動,也果斷做出了響應。身體彎曲,態度畢恭畢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