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龍山 (下)

第十二章 龍山 (下)

“小西攝津守既然有如此雄心,先鋒職責,就交給閣下。”沒想到小西行長居然會主動給自己打下手,宇喜多秀家滿意地點頭。

他用兵素來謹慎,雖然準備打的是朝鮮官兵殘部,也堅決採取蒼鷹搏兔之策,不留餘力。趁着所有倭寇頭目都在的機會,繼續調兵遣將。最後,包括小西行長的第一番隊在內,總計湊起一萬八千餘倭寇。並且親自擔任主帥,準備將趁亂流竄到幸州的那支朝鮮兵馬團團包圍之後,斬盡殺絕。

只是如此一來,雖然勝券在握,出征的準備時間,未免就要長一些。再加上各路倭寇剛剛經歷過碧蹄館之戰,多少都需要喘口氣兒,所以,一直準備到了第四天早晨,大軍才踏上了征程。

參戰的一衆倭寇,以往跟朝鮮官兵交手,都從未有過敗績。因此,不約而同的認爲,此番出征,會像春遊踏青一般輕鬆。卻誰都沒想到,早在他們離開出徵之前,已經有三個朝鮮商販,悄悄離開了王京,搶先一步,將消息送到了上次立花統虎踢到的鐵板之處,坡州。

“大明錦衣衛探得緊急軍情,需要告知李提督,請各位儘快通稟!” 一腳踏入明軍控制地段,三個用狗皮圍脖兒遮了半邊臉的朝鮮商販立刻衝向哨卡,低聲朝當值的總旗命令。

“提督,提督不在坡州!” 當值的總旗劉阿八被嚇得打了個哆嗦,慘白着臉大聲解釋。

其餘的當值兵卒,也趕緊關閉了橋頭的哨卡。隱隱擺出一個攻擊陣型,將所有無關人等,隔離在了十步之外。

也不怪他們如此緊張,在大明,錦衣衛三個字,在大明素來有停止小孩夜啼的功效。上至達官顯貴,下至販夫走卒,只要被錦衣衛給盯上,通常都會落個家破人亡的下場。至於錦衣衛內部職責如何劃分,哪些部門負責對付內鬼,哪些部門負責對付外敵,則是明白的不肯說出來,肯說出來的基本都不明白。

“提督不在坡州,他去了哪裡?” 非常令劉阿八等人意外的是,三個錦衣衛當中看起來身份最高的那個,居然沒有對他們擺架子。只是將眉頭皺了皺,再度低聲強調,“你可不要隨意敷衍,否則,耽誤了軍國大事,任何人都保不住你!”

“真的不在,真的不在。提督四天之前就去了開城,這根本不是秘密。您老只要進坡州一打聽,就能知道。” 劉阿八有怕又急,趕緊將李如鬆的去向如實彙報。

“那現在坡州這邊是哪位將軍率部駐紮,速速帶我去見他!” 錦衣衛頭目從劉阿八的表情上,看出他不敢撒謊,又皺了皺眉頭,低聲提出了第二個要求。

“這…” 劉阿八本能地就想要執行,卻又害怕上司怪罪自己擅離職守,頂着一腦門子汗水,不知道如何是好。

就在此刻,斜刺裡,忽然傳來了一陣馬蹄聲響。“的的,的的,的的的的…” ,緊跟着,一隊打扮古怪的騎兵,如飛而至。帶隊的遊擊單手拉緊戰馬的繮繩,另外一隻手拎着短銃,橫眉怒目:“阿八,你爲何突然封了浮橋?可是有人故意闖卡?”

“沒,沒有!” 劉阿八怕來人惹禍,慌慌張張地擺手,“遊擊,有,有人要…”

沒等他主動介紹跟自己說話之人的身份,少年遊擊已經丟了繮繩,飛身而下,“史,世伯,怎麼是您?您什麼時候,又跑到朝鮮南邊去了?您還記得我麼,晚輩劉繼業,多謝世伯去年救命之恩!”

“劉繼業?” 錦衣衛頭目也是一愣,旋即滿臉驚喜地上前托住劉繼業已經拜下去的手肘,“居然是你?你來得正好,趕緊帶我去見此處主事的將軍。有,有倭寇那邊,有緊急軍情我要當面向他通報。”

“史大叔儘管上馬!” 劉繼業聞聽,立刻毫不猶豫地拉過了自己的坐騎,然後又從親兵手中借了一匹駿馬給自己,飛身而上,“我帶你去。你們幾個,再讓出兩匹馬來,給史,給世伯的手下。然後把他們的馬拉回軍營,用精料喂好!

一連串的安排下去,轉眼間,就將所有事情佈置得井井有條。然後,一抖繮繩,帶着史姓錦衣衛和此人麾下的兩名親信,直奔坡州軍營。

劉繼業身邊的親兵之中,也有人認出了史姓錦衣衛頭目,就是去年在劉繼業受傷之後,親手替他做緊急醫治的史世用,所以也不懷疑此人的目的。留下幾個人負責照顧錦衣衛們的坐騎,餘者策馬緊緊跟在了自家遊擊身後。

“李提督爲何撤去了開城?我軍真的如倭寇吹噓所言,在碧蹄館吃了大虧麼?眼下負責坡州防務的將領是誰?他麾下有多少兵馬可用?你跟他的關係如何?”既然是自己人,史世用也不多客氣。一邊策馬狂奔,一般連珠炮般向劉繼業發問。

“不瞞世叔,倭寇在吹牛皮。我軍根本沒有戰敗,充其量只是跟倭寇打了個平手。您老請想,倭寇六七萬人,圍攻李提督四千兵馬,打了三天兩夜沒討到任何便宜。他們得多厚的臉皮,才吹出一個“勝”字?況且在楊副總兵和我姐夫帶着援軍趕到之後,提督立刻下令我軍反攻,硬生生將倭寇又逼退了二十餘里,差一點就追到了朝鮮王京!” 劉繼業口才相當伶俐,根本不用斟酌,就將史世用拋出來的問題一一解決,“只是我軍的確人困馬乏,根本不可能將王京拿下。所以提督才帶着大夥,退回了坡州。結果到了開城之後,發現朝鮮人答應的軍糧馬料一樣都沒有,不得已,才又帶着弟兄們退往開城修整。眼下負責坡州防務的,是我姐夫,他現在已經是實授參將,張守義也做了加銜兒參將。他們兩個,現在各領一個營頭。總計大概有人馬五千出頭,真正大明健兒,大概是兩千人上下。剩下的三千人,則是慕名來投的朝鮮義勇!”

“一大半兒都是朝鮮義勇,怎麼會這樣?提督,提督的六弟,不是跟你姐夫相交莫逆麼?” 沒想到負責坡州防務的,居然是自己的老熟人。史世用心裡,頓時又是高興,又是失望。

高興的是,自己根本不用費任何口舌,就能向對方證明自己的身份。失望的則是,李彤和張維善麾下,大明將士總計才兩千出頭。想要守住坡州都捉襟見肘,更甭提能在聽了自己捨命送回來的緊急軍情後,採取相應的對策和行動!

“沒辦法,遼東軍中,敢拼命的,早就被各級將領收做了家丁。不敢拼命的,帶上戰場反而是累贅!” 知道史世用爲何會有此疑問,劉繼業斟酌了一下,笑呵呵地解釋,“所以,姐夫麾下如今能聚起兩千兒郎,已經相當不易。至於守義,他前幾天剛剛纔加了參將銜,獲准單獨立營。根本來不及回遼東招兵買馬,所以,暫且只能拿朝鮮義勇填補。”

“唉——” 史世用聽罷,忍不住長長嘆氣。

別人不知道朝鮮官兵的戰鬥力,作爲大明多次潛入朝鮮刺探倭寇軍情的老資格錦衣衛,他卻對此一清二楚。自打倭寇登岸以來,嚴格的說,朝鮮官兵就沒打贏過一仗,沒守住過一城。

雖然在朝鮮官方邸報中,將牛皮吹得震天響,那些所謂的大捷,卻沒有一次斬首超過兩百。並且伴着一個又一個大捷,朝鮮國王帶着大臣逃到了遼東,朝鮮王子被倭寇逼得常年以船爲家,輕易不敢上岸。(注1:朝鮮國王曾經親口承認,自己麾下的軍隊沒勝過一仗,沒克過一城,多虧大明出手,才保住了江山。但隨着時間推移,朝鮮的歷史學家就漸漸都不認賬了。編造了無數大捷,卻很難禁得起推敲。以著名三大捷之一,幸州大捷爲例。影視作品拍得驚天動地,事實上,朝軍在此戰中,只斬下倭寇首級一百一十,耳朵兩對兒。”

“怎麼,世伯爲何嘆氣?是怕朝鮮義勇濫竽充數?” 不忍見史世用一臉沮喪,劉繼業想了想,非常熱情地給他吃起了定心丸兒,“您老難道沒聽過一句俗話,老虎帶着一羣羊,也能攆得狼羣滿山跑。若是換了一頭羊帶着一羣老虎,就全都得變成了惡狼的口中食兒!”

聞聽此言,史世用先是笑着點頭,然也繼續搖頭長嘆,“唉——,話雖然這麼說,但你們這兩個營的兵馬,實在爺太少了些!當初也怪我了,該替你們,跟上頭打個招呼來着。某些傢伙雖然狗眼看人低,卻不至於冒着得罪錦衣衛的危險,故意不給你們補充足夠的兵員!現在,唉,等我趕到了開城,黃瓜菜早涼了。”

“世叔想要我等率部與倭寇交戰?!” 劉繼業是何等的聰明,立即從史世用的話語裡,聽出最近可能是殺敵的良機。猶豫了一下,笑着在馬背上拱手,“世叔放心,只要機會合適,我等絕不會拿麾下兵馬少做藉口。”

“不是藉口,是實情!” 史世用越想越沮喪,嘆息着搖頭,“算了,等會見了你姐夫再說吧。好在這次倭寇打的是朝鮮官軍,不是咱們大明的任何一路人馬。”

“既然世叔這麼說,那就等見了我姐夫,咱們再做決定!” 劉繼業感激史世用的救命之恩,所以也不讓對方爲難,笑了笑,再度於馬背上拱手。

既然已經確定坡州這裡沒有多餘兵馬可派,史世用也沒心情再跟劉繼業扯東扯西。用力抖動繮繩,將胯下坐騎催得風馳電掣,不多時,就來到了明軍的駐地。

早有弟兄搶先一步,將消息彙報給了李彤和張維善。後二人聽聞來的是史世用,趕緊放下手頭所有事情,各自帶着親信迎出了轅門之外。先雙手抱拳,拜謝了史世用當初的指點之恩,然後前呼後擁,將此人請進了中軍。

見李彤和張維善兩個對自己如此熱情,史世用心中愈發覺得遺憾。猶豫再三,終於咬了咬牙,趕在要求二人將自己送往開城之前,沉聲說道:“倭寇在前面的幾次戰事中,損失都極爲慘重,導致其第一、第二和第三番隊,實力大損。其第一番隊主將小西行長和第二番隊的主將加藤清正,在軍中也失去了話事資格。如今聯手號令羣寇的,乃是宇喜多秀家和小早川隆景。二人爲了豎立威望,特地選了駐紮在幸州的朝鮮官兵,作爲軟柿子去捏。如果你們有辦法令宇喜多秀家和小早川隆景無功而返,其餘倭寇番隊主帥,勢必會趁機而動,讓他們兩個分別去做小西行長和加藤清正第二!”

他的話音剛落,張維善的聲音緊跟着就響了起來。黑漆漆的瞳孔內,涌滿了建功立業的渴望、“幸州在哪?距離此地多遠?世叔,去攻打幸州的倭寇,大概有多少人馬?”

“幸州就在漢江下游,距離王京五十多裡遠處。倭寇大約出兵一萬六千到八千之間。駐守幸州的是朝鮮名將權粟,其麾下兒郎大概有四千。雖然有山城可做依仗,未必能守過三天!” 顧不上嫌他失禮,史世用想了想,將自己知道的情況合盤托出。

他原來的打算是,請李如鬆派遣精銳,去抄倭寇的後路。如此,宇喜多秀家腹背受敵,必敗無疑。而各個倭寇番隊主將,彼此之間傾軋極爲劇烈。只要宇喜多秀家戰敗,回到王京之後,原本被他強行壓制的小西行長、黑田長政、福島正則、長曾我部元親等,肯定會聯手將其拉下來,換另外一個人去號令羣雄。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能保證自己刺探到的所有軍情都準確無誤,也能以最快速度,將情報送回了明軍這邊。卻沒想到,李如鬆居然早就帶着明軍主力返回開城,此刻留在坡州的明軍,只有兩個營頭,其中一個營,還是剛剛獲准組建!

而等他再上馬跑到開城,找到李如鬆。後者重新聚集隊伍,然後安排出徵,恐怕一切爲時已晚。以朝鮮官兵的戰鬥力,縱使是權粟領軍,也守不了幸州多久。只要趕在明軍抵達之前將幸州拿下,宇喜多秀家就可以穩操勝券!

“世叔,請恕小侄多嘴。” 正遺憾得扼腕間,耳畔忽然傳來了李彤的聲音,“世叔可有把握,這個消息不是倭寇故意所泄?小侄不是懷疑您的本事,而是提督前幾天剛剛因爲朝鮮人送來的軍情有誤,遭到了倭寇的重兵埋伏。我軍雖然最後血戰得以脫身,卻令小侄至今心有餘悸!”

“準,怎麼會不準,史某可拿人頭擔保!” 從沒被人懷疑過送假軍情邀功,當即,史世用的臉孔就漲成的豬肝色,擡起手,指着自家的腦袋,大聲發誓。“如果今天所說的軍情,有半點兒失實之處。不用你去上面告狀,史某一定會自刎于軍前,以儆後來者效尤!”

“世叔不必如此,您對繼業有救命之恩,還曾經親口指點過小侄和守義,我們怎麼可能懷疑您?” 雖然被史世用的激烈態度,弄得滿臉尷尬。李彤卻依舊不肯冒險,只是將語氣放得更軟,聲音放得更低,“小侄只是想問一問,您到底是從哪裡得知,倭寇即將對幸州用兵。又是憑藉什麼手段,連倭寇主帥是誰,具體兵力,都查得一清二楚。

“你愛信不信!” 史世用何曾被人如此懷疑過?被氣得火冒三丈。“反正憑你手下這兩三千人馬,也救不了幸州。至於老夫憑什麼手段將敵情查得如此仔細,還用不到向你一個新晉的參將彙報。老夫告辭,你們三個好自爲之!”

說罷,一拱手,轉身就走。李彤、張維善和劉繼業看了,連忙衝上前,扯胳膊的扯胳膊,抱後腰的抱後腰,一邊賠禮道歉,一邊連聲哄勸。

史世用雖然惱怒,卻也知道,李彤的懷疑,並非吹毛求疵。所以 ,很快,火氣就小了下去。然而,他只是原諒的李彤的失禮,卻堅決不肯說出情報的來源。無論三個少年如何軟磨硬泡,至多解釋一句,”倭寇那邊彼此傾軋,不擇手段”,就再度緊緊閉上了嘴巴。

李彤當然不會懷疑史世用會放着好好的大明四品錦衣衛高官不做,改行去做倭寇的死間。然而,卻不敢保證,倭寇會不會是故技重施,在幸州那邊設好了圈套,正等着自己過去鑽。因此,好聽的話,對史世用說了一大車,卻遲遲做不出任何決定。

“也罷,你剛剛獨當一面沒多久,謹慎一些,倒也沒錯!”無法跟幾個晚輩計較太多,史世用喘了片刻粗氣兒,忽然理解地點頭,“此次戰機,錯過就錯過了。反正駐守幸州的,不是大明將士。”

這些全都是大實話,對於李彤和張維善二人而言,的確是來日方長,沒必要這麼急着去表現。而倭寇那邊,既然將領彼此之間互相傾軋嚴重,大夥也有的是機會,去推波助瀾。至於幸州,乃彈丸之地,不值得明軍冒險去爭。更何況,此時此刻,李彤和張維善兩人,也的確是巧婦難爲無米之炊!

“世叔見諒!” 從輿圖上轉過眼睛,李彤誠心實意地向史世用表示歉疚。然而,眼角處,卻忽然又有餘光閃爍。

再度快速將目光投向地圖,他猛地將手指點向了朝鮮王京與幸州山城之間一個不起眼的所在,“世叔,您熟悉朝鮮這邊情況,可知此寨,名字爲何,山高几何?”

“這裡?” 史世用瞪圓了眼睛看了又看,好一陣兒,才皺着眉頭回應,“這個地方,應該喚做龍山驛。此地前後都是樹林,根本算不得險要,距離朝鮮王京也沒多遠。倭寇連守軍都未必派的所在,你在這裡,還能做出什麼花樣文章來?”

“世叔,我不需要做文章,只需要讓倭寇覺得我在龍山做文章,就已經足夠!” 李彤笑着接過話頭,忽然間,臉上寫滿了年青人特有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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