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清流 （中）
“什麼？” 史世用大吃一驚，剎那間，方方正正的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
身爲錦衣衛高官，他平時沒少留意大明軍中的宿將和新銳。那些人雖然平素也對朝鮮軍隊的表現嗤之以鼻，對朝鮮國王及此人麾下那些糊塗蟲百般嘲諷，但是，只要聽聞那支朝軍有難，肯定會不遺餘力前去救援。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像李彤和劉繼業這樣，居然只管給朝軍創造機會突圍，至於朝軍能不能將機會把握住，則不聞不問。
“世叔，你也看到了，我和守義兩人麾下的弟兄，還沒被困的朝軍多！”不想讓劉繼業一個人承受壓力，李彤在旁邊大聲補充。“並且還有一座坡州城得守。如果直接去幫朝軍解圍，弄不好，朝鮮人倒是走了，我們自己就得搭進去。所以，只能量力而行。”
“也是！” 想到李彤和張維善麾下，真正的大明壯士只有兩千左右，剩下的全是東拼西湊來的朝鮮義勇，史世用喘息着點頭。
在他原本的認識中，大明既然爲朝鮮的宗主，對待朝鮮，就應該像父親對待兒子。兒子再不爭氣，做父親的罵得打得，卻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他被外人欺負。但是，李彤的話，卻無懈可擊。救人的前提，是自己能力足夠。全天下都沒有爲了去救別人，卻把自己送進虎口的道理。
“還有，世叔，小侄一直以爲，朝軍得先學會自救，然後才能指望咱們救他。不能老像現在這樣，讓大明子弟在陣前拼命，而他們自己，每次卻只管躲在遠處看熱鬧。否則，收復的國土算誰的？！小侄和弟兄們是大明子民，爲大明而戰義不容辭。可小侄和弟兄們 ，卻沒領過朝鮮國主一文錢的俸祿，憑什麼爲他出生入死？！” 劉繼業的話 ，再度傳來，每個字都清晰無比。
“這…” 史世用一個字都回答不上來，只覺得自己的腦袋嗡嗡作響。
對方今夜這番話裡頭，有很多觀點，他都是第一次聽到。雖然每一句聽起來都很在理，卻與他潛意識中的想法大相徑庭。讓他無法反駁，但是，一時半會兒，卻很難接受這種衝擊。
“李參將，小西飛想要見您，問您有沒有功夫搭理他？！”船艙門口，忽然傳來了劉阿八的聲音，隱約帶着幾分討好。
“什麼事情？帶他到甲板上來說！” 李彤正愁沒辦法轉移史世用的注意力，立刻大聲吩咐。
“是！”劉阿八答應一聲，轉身回去拉人。趁着大夥注意力都不在自己身上之時，史世用將悄悄將臉轉向火場，對着已經被燒紅的天空長長吐氣。
早就聽聞讀書讀得好的人，口才都便給，他一直對這種說法此將信將疑。而今天，他卻不得不承認，這種說法，絕非空穴來風。他先前不過是遏制不住心中好奇，才隨便問了問李彤和劉繼業兩個 ，爲何只管放火。卻沒想到，居然引出了一大車道理來。
這些道理到底對不對？史世用現在不敢妄下結論，今後也不會再去費力氣仔細琢磨。他是錦衣衛，是皇上手中的雁翎刀。作爲兵器，原本就不該有自己的想法。想得越多，越容易折斷。
船艙口處，又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緊跟着，門被推開，劉阿八和顧君恩兩個，一左一右夾着小西飛，從底倉走了上來。
雖然沒有被繩捆索綁，但是，受船上的條件所限，小西飛今夜所享受的待遇，比其他俘虜也沒好多少。因此，整個人看上去萎靡不振，就像一根被曬脫了水的黃瓜。虧得劉阿八和顧君恩兩個用力攙扶着，纔不至於半路跌倒。
“他怎麼了？是否有人剛剛拷打過他？” 史世用曾經答應過饒恕此人，見到其蔫黃瓜般的模樣，忍不住又輕輕皺起了眉頭。
“沒有，沒有，感謝您老關心，真的沒有！” 不待劉阿八和顧君恩兩個迴應 ，小西飛自己主動大聲解釋，“在下只是有些暈船，只要上了岸就會沒事兒。”
“暈船？！” 甲板上所有人都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圓了眼睛，對着他上下打量，“你居然暈船？！暈船你還要來朝鮮搶劫？怎麼沒在海上把你活活暈死！”
“在下，在下真的是不得不來。各位軍爺，非但在下，我家主上，也從沒想過與大明爲敵。” 小西飛苦着臉，將前半夜已經說過一次的話，車軲轆般重複。
“沒想着與大明爲敵，結果一不小心就殺到了鴨綠江，是吧？還派人提前跑去南京放火，若不是我姐夫他們幾個無意間撞破了陰謀，你一路暈船就能暈到遼東！”對此人的狡辯，劉繼業半個字都不信，握緊拳頭，作勢欲打。
“冤枉，真的冤枉！殺到鴨綠江的不是我們第一番隊，是第二番隊！帶頭的是加藤清正！去南京搗亂的是池邊永晟和小野成幸，他們兩個都是立花統虎的下屬，與第一番隊無關。他們兩個，都已經戰死在了碧蹄館，惡有惡報！”小西飛怕吃眼前虧，身體頓時有了力氣，倒退着向後大步躲閃。
“只是跑得比別人慢，沒來得及進犯大明而已。老子纔不信，那個豐臣狗賊，沒下過入侵大明的命令！他的命令，你們膽敢違抗！” 發現小西飛剛纔有可能是在故意裝可憐，劉繼業愈發不想放過他，加快腳步，用拳頭在此人背上猛錘。
“啊呀！” 甲板上狹窄，小西飛沒地方躲閃，又沒膽子還手。抱着腦袋，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饒命，將軍饒命。第一番隊真的不是因爲跑得慢，纔沒有進攻大明。在，在打朝鮮人的時候，一番隊出力最多，推進最快，第一個殺入的朝鮮王京。”
“你剛纔還說，你是不得不來！” 劉繼業發現了更多的漏洞，拳頭越落越重。
爲了不捱打，小西飛也豁了出去，真話假話從嘴巴里一起往外倒，“饒命，饒命，將軍饒命。在下可以對着十字架發誓，絕對沒有說半句假話。我家主上小西君，最初的想法，就是拿下一兩座城池，見好就收，其餘幾個番隊的主帥，除了宇喜多秀家和小早川隆景之外，其實也是一樣 。只是 ，只是大夥沒想到，沒想到朝鮮軍如此孱弱，每次都是一觸即潰。結果，大夥一路追着朝鮮潰兵，就追進了平壤！哎呀，軍爺饒命！要是，要是朝鮮軍，朝鮮軍有天兵一成戰力，在下，在下和在下的主上，絕對沒膽子上岸，更甭提奪取八道兩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