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清流(上)
猩紅色的火焰,藉着午夜的大風,在天地之間跳動,蔓延。所過之處,樹林、灌木、雜草,全部被化作了燃料,無論是原本已經枯萎,還是曾經生機勃勃。
朝鮮王京西北、正西、和西南,多處丘陵都全都變成了火炬。濃煙順着風翻滾,帶着糧食的焦糊味道,不停地刺激人的鼻孔,心臟和腦袋。讓一些人氣急敗壞,另外一些人興高采烈。
無論是氣急敗壞的倭寇,還是興高采烈的明軍,誰都不敢靠火場太近。春天的風向最難預測,彈指之間,就有可能發生變化。萬一被野火捲了進去,任你武藝再高,謀算再精明,也逃不過飛灰煙滅的下場。
此時此刻,最聰明的選擇,就是躲到江面上。漢江充沛的水流,可以將野火在岸邊止步。而船隻的靈活性,又可以讓乘船者隨時調整角度,觀察野火的效果以及岸上各色人等的反應,掌握第一手情報。
“轟!”一處油脂豐富的松樹林發生了爆燃,巨大的火球騰空而起,化作繁星四下飛濺。史世用本能地向後躲了躲,隨即大笑着張開雙臂,彷彿準備擁抱火焰的洗禮。
爆得好,爆得妙,爆得呱呱叫。最好是那些飛濺的火星,直接落進朝鮮王京,將裡邊的倭寇和僞軍,全都烤成狗肉!那樣的話,大明將士就可以立刻班師回家,朝鮮百姓今後也不用再受某些無恥之徒的盤剝。
“可惜了,剛纔刮的是東風。龍山驛那塊兒,松樹林也不夠大!” 與史世用一樣開心的,還有李彤和劉繼業,二人站在甲板上,衝着岸邊指指點點。
人心總是不知足,在出發之前,他們根本沒想到,春天在野地裡放火,效果居然會如此之顯著。而現在,他卻希望火勢變得更大,夜風變得更猛。最好風向再立刻改成從西北吹向東南,讓火焰席捲整個京畿道。
“呼——” 又一股夜風夾着熱浪從岸邊吹過來,剎那間,甲板上所有人都焦香滿鼻。
“可惜了,至少有七八萬石!都是上好的朝鮮貢米!” 史世用輕輕抽了抽鼻子,帶着幾分滿足感慨。
“要是糧倉在龍山驛就好了,咱們可以專門騰出一艘船來裝糧食!” 他的兩名錦衣衛屬下,牛秀和馮武也有樣學樣,一邊用力吸氣,一邊不甘心地念叨。
貢米,在朝鮮向來是給王族和頂級勳貴專供的,尋常百姓有錢也買不到。錦衣衛潛伏於朝鮮王京,做事務求低調,更沒機會去弄此物,滿足自己口腹之慾。所以,此刻趁着還能聞見米香,趕緊多聞幾口。等到後半夜找安全處下了船,二人就又得喬裝打扮成成商販,日日與大醬湯爲伴。想要再聞一次同樣的稻米香味兒,還不知要等何年何月!
“我在點火之前,讓弟兄們用倭寇的衣服裹了幾斤,下船的時候 ,可以分你們一半兒!” 實在不忍心看牛秀和馮武兩個,那口水盈盈的模樣,李彤笑了笑,低聲承諾。
“那,那怎麼好意思。”牛秀和馮武兩個,立刻眉開眼笑,雙手抱拳向李彤致謝,“弟兄們這麼老遠背了貢米上船也不容易,他們自己都沒捨得吃呢,我倆…”
“他給你們,你們就拿着,別得了便宜賣乖!” 嫌棄兩位沒出息的下屬給自己丟人,史世用轉過身,一腳一個,將牛秀和馮武踹進了船艙,“別拿太多,夠吃一頓熱粥就得。否則,一旦進城後被倭寇搜出來,當心你們倆的小命兒!”
“哎,哎!” 牛秀和馮武,等得就是他這句話,連聲答應着,消失於船艙口兒。
“讓你看笑話了。這倆沒出息的傢伙,也是可憐,自打陪着我來朝鮮,就沒吃幾頓像樣的飯!” 史世用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將身體轉向李彤,搖着頭解釋。
“都是自家人,世叔不用客氣!” 能跟錦衣衛結交,特別是史世用這種有良心的錦衣衛結交,李彤求之不得。將身體側了一些,也笑着搖頭。“朝鮮正在戰亂之中,民間想必清苦得很,而世叔你們三個還得小心翼翼地掩飾行藏,不能太顯眼…”
“即便不打仗,也一樣清苦。這裡的人,幾乎頓頓都是桔梗、高粱加大醬,醬裡放一點肉湯,算是過年。”史世用心情甚好,笑着打斷,“大戶人家,日子多少好一點兒,但規矩奇多。即便陪着老夫去赴宴,他們倆也只能站門外幹看着。”
“那就一會多留一些米!我那邊還有一些肉乾兒,也都留給您。城外剛剛失了火,世伯你們三個入城之時,倭寇未必有心思搜得那麼仔細。” 劉繼業越聽覺得倆錦衣衛可憐,在旁邊大聲插嘴。
史世用聽得食指大動,然而,猶豫再三,卻又堅定地搖頭,“還是不必了。爲了多吃兩頓飽飯,把命搭進去,不合算!
“那我給您老留着,等打完了仗,再請您和兩位哥哥吃個夠!”知道細作這種差事,等於每天都在刀刃上打滾兒,劉繼業也不堅持,笑着給出了第二個選擇。
“那老夫就記下了,到時候一定跑不了你!” 史世用聽得心中好生舒服,大笑着點頭,“照這樣子下去,倭寇想必也蹦躂不了多久了。”
笑罷,忽然又想起了今晚的行動經過,忍不住心中涌起一股好奇,壓低了聲音,向李彤和劉繼業詢問,“你們兩個,現在該跟老夫說句實話了吧?你們怎麼知道倭寇的糧倉有可能在城外的?莫非還有其他細作在給你們通風報信?!”
“怎麼可能,世叔,除了您和兩位哥哥,我們根本沒見過其他錦衣衛!” 劉繼業聞聽,頭立刻搖成了波浪骨,“今天晚上,純屬歪打正着!包括那個,那些小西飛,我們都沒想到他居然在龍山驛,並且如此貪生怕死!”
“他不是單純怕死,是不願意爲了豐臣秀吉去死!” 史世用將信將疑,目光中充滿了迷惑,“不是爲了燒倭寇的糧倉,你們在龍山驛放火有啥用?那地方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兒,除非,除非你有把握大火會蔓延數十里,直接燒了王京!”
想到這種可能,他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冷戰,將目光快速掃向朝鮮王京,凝住不動。許久,許久,終於確定那邊只是亂做一團,並未被野火波及,才又將目光轉回李彤這邊,欲言又止。
知道自己不給出一個解釋,遲早會被史世用當成神棍,李彤想了想,用極低的聲音說出了答案,“世叔,龍山驛在王京和幸州之間,距離前者不到二十里,距離後者則是三十里出頭。龍山驛那邊只要燒起來,用不了多久,幸州的倭寇,就都能看見。但從幸州方向看,卻無法確定大火燒得是不是王京。”
“倭寇自己不可能放火燒自己,如果王京失火,只意味着一件事,咱們的大軍已經攻陷了城池,宇喜多秀家的後路堪憂。” 劉繼業接過話頭,帶着幾分顯擺的姿態補充,“屆時,即便宇喜多秀家本人能沉得住氣,不掉頭回去救王京,他麾下的倭寇想必也人心惶惶!根本不可能再提得起精神進攻幸州!那權粟既然敢趁着我軍跟倭寇交手,逆襲到王京附近,想必不是個膽小鬼。只要他瞅準機會帶領麾下弟兄向城外一突,十有七八能夠潰圍而出,逃離生天!”
“這…” 史世用沒帶參加過任何大戰,頓時,聽得目瞪口呆。半晌,纔回過神,試探着詢問,“若是,若是朝軍沒能把握住機會突圍呢?你,你又沒湊巧抓到小西飛,今晚這把火,這把火豈不是白放了?!”
“不知道突圍,就等死唄!” 沒想到錦衣衛中正四品僉事史世用,居然問出如此失水準的一句話,劉繼業大失所望,聳了 聳肩,冷笑着道:“咱們又不欠他的。已經爲他做到這種地步了,他自己不爭氣,又能怪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