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金牌 (下)
“歸ってきます!”(我會回來的)
“八嘎,此仇非報不可!”
“走,留着翅膀的老鷹才能飛得更高!”
…
發現島津義弘帶頭逃走,周圍的武士和足輕們也紛紛大叫着轉身逃命,不求跑得最快,只求速度高於自己的同伴。
輸給明軍一點兒都不丟人,特別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輸給了在野外遭遇到的明軍!
十時連久,小野成幸,安東長久、小串成重這些赫赫有名的武士,先後都死於明軍之手。不到半年,戰線從鴨綠江一路收縮到了朝鮮王京。雙方的戰鬥力強弱,到現在已經是一目瞭然。這種時候,誰要是再堅持認爲,野戰中輸給人數遠不如自己的明軍,是一個無法接受的結局,他的心智肯定出了問題。
當一支軍隊當中的大多數將士都“聰明”過了頭的時候,這支軍隊的韌性可想而知!不光武士和足輕們爭相遠遁,地位低賤的徒步者也尖叫着丟下了兵器,抱頭鼠竄而去。超過六千人的大軍,總計傷亡了六百不到,就徹底崩潰。爲了不被明軍追上,很多倭寇在逃命途中,將身邊的同夥推翻在地,以後者的血肉之軀,阻擋追兵的刀槍和馬蹄!
這種做法殘忍至極,效果也乏善可陳。然而,上到島津氏的家臣,下至尋常徒步者,卻沒有一個倭寇認爲自己做得過分。他們出征朝鮮之前,日本國內剛剛結束曠日持久的大戰。生命低賤如草芥,死亡的陰影,幾乎和他們每個人都朝夕相伴。每次吃敗仗之時,爲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他們都少不了拿同夥作爲盾牌和墊腳石。今天,不過是將戰場從日本挪到了朝鮮,也不過是輸給了一支更強大的敵人。
“吹角,命令所有將士,追到山谷入口止步。”鄙夷地看了一眼倭寇的背影,李彤收起大鐵劍,忽然向身邊的親兵下令。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低沉的畫角聲,迅速在他身邊響起,瞬間傳遍整個戰場。正在追着倭寇潰兵大砍大殺的李盛等人楞了楞,遲疑地扭頭回望。旋即,紛紛放慢坐騎,舉起兵器約束身邊的同伴。
其餘將士滿臉茫然,也紛紛詫異地將目光轉向選鋒營的將旗。將旗下,李彤卻沒有做任何解釋,繼續舉着血淋淋的大鐵劍調整部署,“傳令給李守備和車千總,金千總,讓他們將倭寇逼入山谷後,立刻整理各自麾下隊伍。”
“傳令給劉遊擊,讓他帶領火器部向前推進,佔領左側的礪石嶺,重新架設炮位!”
“傳令給顧守備,讓他帶領麾下弟兄保護火器部,防止倭寇垂死反撲!”
…
已經成了參將,除非能陣斬島津義弘,否則,砍下再多的倭寇腦袋,對他本人來說都毫無用途。而根據上一次明軍用鮮血換回來的地形情報,前方的新院店,乃是一個葫蘆形山坳。入口處只能排下二十幾人,山坳的長度卻高達四里半。貿然強突而入,風險極大,甚至有可能前功盡棄。上次李如鬆提督,就是因爲強突不成,卻遭到了倭寇的三面夾擊,被倒逼回了碧蹄館!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畫角聲連綿不斷,將新的命令,送入每一位將佐的耳朵。李盛、顧君恩等人不再遲疑,陸續將身邊的千總,百總分派出去,掌控麾下各自麾下弟兄。以免大夥因爲殺得太興奮,尾隨潰兵追入了不遠處山坳。
“嗯!” 舉目四望,將麾下將士的反應盡數收入眼底,李彤滿意地點頭。隨即,將手中大鐵劍,指向了身後,“李樑,你去傳令給張參將,讓他帶領銳士營,在拿下碧蹄館之後,立刻向選鋒營靠攏!”
“李永正,你帶幾個,去向提督報捷。告訴他,選鋒、銳士兩營,幸不辱命!”
“是!”被點了名字的兩個家丁大聲答應,隨即撥轉坐騎,疾馳而去。每個人臉上,都帶着不加掩飾的驕傲!
按照大明目前的營兵制度,家丁這一職業非但不卑賤,而且極有前途。特別是跟在李彤這種後起之秀身旁的家丁,非但出人頭地的可能性大,並且還有機會跟許多高級文官和武將混成熟面孔。將來如果出來自立門戶,前途也遠比靠廝殺升上來的同伴坦蕩。
“看了沒?這才叫打仗!” 此時此刻,同樣滿臉驕傲的,還有車立、金百萬等朝鮮義軍將領。雖然在選鋒營內,大明天兵和朝鮮義軍之間的區別,已經非常模糊,但是,每次大戰獲勝之後,包括他們兩個在內,依舊有許多義軍將士,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從前的日子。
那段日子裡,他們現在一樣,將生死置之度外。那段日子裡,他們跟現在一樣,隨時隨地,恨不得與毀滅自己家園的倭寇同歸於盡。然而那段日子裡,他們卻將敗仗卻吃了一場又一場,甚至有人從釜山一路敗到了鴨綠江!
他們當中,許多人原本已經打算認命,承認朝鮮人天生就不擅長作戰,活該被倭國奴役。他們當中,許多人原本已經打算放下武器,躲入深山了此殘生。然而,在機緣巧合之下,他們卻進入了選鋒營。隨後,再遇到同樣的敵人,就出現了不同的結果。
他們忽然發現倭寇變弱了,變得不再那麼兇悍。他們先是跟在明軍身邊搖旗吶喊,搬運武器輜重,打掃戰場。然後開始與明軍並肩而戰,憑藉山坡和高牆阻擋倭寇。接下來,他們又跟明軍一道與倭寇野戰,重新撿回了取勝的信心。再往後,他們開始跟着明軍一道追亡逐北,正如當初倭寇追逐自己。
他們知道倭寇還是那羣倭寇,之所以結果與先前完全不同,並非因爲那面獵獵飛舞的大明戰旗,而是戰旗下,那個身上灑滿了陽光的年青將領。
“如果李將軍是朝鮮人,那該多好!” 不止一次,金百萬和車立等人,在私下嘀咕。
然而,他們卻知道,這終究是一種奢求。放眼朝鮮全國,也找不到像李將軍這樣的將領。雖然最近這段時間,朝鮮官軍那邊,也頻頻有捷報傳來。姜文祐、權粟、金千鎰這些熟悉或者陌生的名字,被傳得家喻戶曉。
“那邊,那邊,好像是權粟的認旗。他終於趕過來了!” 正遺憾間,有人忽然在馬背上扭頭,朝着碧蹄館方向低聲驚呼。
“的確是權粟!好像,好像還有金命元。奶奶的,只會逃命的長腿飛將,他居然也敢上戰場?!”還有人眼神更好,迅速從權粟的認旗附近,找到了另外一個熟悉的面孔。
“你留在這裡整隊,我去看看究竟怎麼回事!” 對朝鮮官府從來沒有好印象的車立,心中頓時涌起一股不祥的預感,衝着金百萬叮囑了一句,撥馬奔向自己心目中唯一的主帥李彤。
沿途的義兵將士和大明官兵紛紛避讓,很顯然,大夥對於身後突然出現的朝鮮“友軍”,也充滿了警惕。在他們的全力配合下,只用了短短兩分鐘時間,車立就抵達了自己的目的地。將手中長槍平端起來,他深深吸氣,隨時準備刺向任何敢對自家參將不敬的傢伙,甭管此人是什麼來頭。
“下國將領權粟,金命元,參見李將軍!” 令車立非常驚詫的是,無論勇將權粟,還是長腿兒將軍金命元,都對自家主帥沒有任何敵意。相反,二人隔着老遠,就主動跳下了坐騎,畢恭畢敬地向李彤施禮,“恭賀李將軍再度擊敗強敵,斬將奪城。請將軍准許我等率領部屬,助將軍一臂之力!”
“請戰?” 車立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迅速扭過頭,看向頭頂的太陽。
時間已經是下午,很明顯,今天的太陽不可能是從西邊升起。再扭過頭,看向金命元,也確定此人並非被迫而來,臉上寫滿了對勝利的期盼。
’原來改變的不止是自己!不止是義兵!如今的朝鮮官軍,也不再是見了倭寇望風而逃的窩囊廢! ‘ 下一個瞬間,車立忽然覺得好生欣慰,眼淚不知不覺就淌了滿臉。
“此處多山,地形狹窄,不適合騎兵衝殺。金某願意帶領本部弟兄,爲大軍頭前開道。”彷彿擔心李彤懷疑自己的誠意,赫赫有名的長腿將軍金命元想了想,又大聲補充。“若不能在日落之前拿下新院店,金某願意獻上自己的人頭!”
“李將軍半月前救命之恩,在下無以爲報。願爲大軍前驅,一探山坳後倭寇虛實!” 不愧爲聞名遐邇的勇將,權粟話語,比金命元謙遜得多。針對眼前的地形和局勢,有的放矢。
“我已經命劉遊擊和顧守備配合,搶佔左側的礪石嶺!” 雖然對朝鮮官軍的實力深表懷疑,對方敢主動前來助戰,李彤依舊願意給予鼓勵。“右側的淺草澤地勢低窪,且遍地泥漿,戰馬無法通過。如果兩位將軍願意,可率領兵馬從該處迂迴至新院店後的昌陵,威逼倭軍身後!”
這,又是上次明軍用性命換回來的情報。上次碧蹄館爭奪戰,查大受麾下的騎兵,就是在淺草澤處,因爲地形不熟,被泥漿陷住了馬蹄,進而遭到了立花勇虎的瘋狂反撲。所以,這次爲了確保目前的戰果,淺草澤處必須擺上一支隊伍。哪怕其不能按時繞到倭寇身後 ,至少,可以避免倭寇的援軍突然從此處出現,威脅到整個作戰計劃。
“願遵將軍之命!”沒想到,李彤居然放着傷亡最大的正面強攻的任務不給,卻挑了一個相對容易的任務安排,權粟和金命元都感激地抱拳。
“兩位將軍暫且帶領麾下弟兄修整,一個時辰之後 ,再發起進攻即可!” 李彤笑着還禮,隨即將目光扭向遠方。
張維善的將旗,已經再遠處出現。銳士營雖然組建時間不長,裡邊的大部分將佐,卻都是選鋒營的骨幹。張維善帶着他們抵達戰場後,必將爲此戰,再添三分勝算。
如果能拿下新院店,通往王京,就是一片坦途。選鋒營和銳士兩營,立旗於朝鮮王京城外。城上大小倭寇,相顧失色,誰也不敢出城迎戰…
正想得熱血沸騰之際,另一個熟悉的身影,忽然闖入了他的視線。緊跟着,他的耳畔,就傳來了袁黃那氣急敗壞地聲音,“李將軍,李將軍接令。欽差抵達坡州。命令你和張將軍,劉將軍,回去接旨!皇上要,要在北京,親自校閱有功將士,然後獻俘於太廟。你,張參將,劉遊擊,都在回京受閱名單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