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獻俘(上)
“什麼?” 宛若臘月天裡被兜頭澆了一大盆冷水,李彤心頭的熱血瞬間凝結成冰。
選鋒營今天佔盡優勢,只要將子母連環炮架上礪石嶺,就可以對着山谷裡的倭寇狂轟爛炸。屆時,哪怕山坳後的地形再複雜,哪怕前來增援島津義弘的倭寇的數量再多三倍,也擋不住大軍全力一擊!
而新院店距離朝鮮王京還不到二十里,中間幾乎是一馬平川。在平原上,騎兵的戰鬥力,可以得到更充分發揮。以選鋒、銳士兩營的現在的士氣和戰鬥力,即便無法直接衝入城內,也可以在城外拿下一塊落腳之地,迎接李如鬆提督親領主力到來!
“少爺,北京距離此地有數千裡之遙。” 李盛的聲音,忽然在他身側響起。很低,卻將每個字都說得非常清晰。“皇上下旨之時,肯定不知道弟兄們已經修整完畢,即將拿下朝鮮王京!以您和袁贊畫的交情,咱們即便回去得晚一些…”
“少爺,你有臨陣自決之權!” 另外一名家丁出身的把總李固,也悄悄湊上下來,用更低的聲音慫恿。
“將軍,何去何從,我等惟您馬首是瞻!” 周圍的其他將佐見狀,膽子也頓時大了起來,紛紛開口,表示支持李彤的任何決斷。
一場大勝就在眼前,這個時候服從命令停止進攻,絕對非智者所爲。而只要選鋒營不吃敗仗,李彤哪怕暫時來一個“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也無須承擔太多後果。
“李將軍,李將軍,是宋經略派袁某來的!” 彷彿預先已經猜到了李彤等人的反應,贊畫袁黃一邊繼續策馬狂奔,一邊高高地舉起手臂,“前來傳旨的是司禮監張掌印,身邊還跟着兵科主事張晉,禮部郎中許恆和御史王逩。碧蹄館不過彈丸之地,早打下一天,晚打下來一天沒任何差別。您,您可千萬不要魯莽行事!”
“張誠?他不是失勢了麼,怎麼這麼快就又被啓用了?” 李盛身體一震,臉色瞬間變得極爲難看。
“張誠,又是這個死太監!皇上怎麼專門用這種人?!”
“除了太監就是清流,朝廷究竟要幹什麼?”
…
四下裡,議論聲紛紛而起,每一句,都開着無盡的憤懣與迷惑。
作爲聖旨的直接針對目標,此時此刻,李彤心中,更是驚怒交織。驚的是,自己不過是一個區區的參將,居然受到如此多大人物的惦記。怒的則是,一堆高官正經事兒不幹,偏偏爭先恐後來扯東征軍的後腿。
還沒等他決定到底聽不聽袁黃的勸告,不遠處,忽然又傳來了一陣低沉的號角聲。緊跟着,一小隊騎兵簇擁着一名武將,迅速出現在他的視線之內。在武將身側,斗大的“查”字,於認旗上隨風翻滾。
“查總兵,他居然也來了?!” 所有憤怒瞬間都化作冷水,李彤苦笑着咧嘴。
從認旗款式上,他很容易分辨出,來者是遼東副總兵查大受。此人無論資歷、威望還是官職,都遠高於自己。今天此人只帶着不到五十名親兵匆匆趕至,很明顯,是專程前來接管自己對弟兄們的指揮權。
如果在此人沒來之前,劉繼業已經帶領火器部弟兄,將字母連環炮安放到位。自己還能按照李盛等人的提議,拒絕立刻回坡州接旨,先下令全軍不惜代價將新院店山坳拿下。而現在,卻已經沒有了任何拖延接旨的可能。
子母連環炮再輕,每門炮也有兩三百斤。礪石嶺再矮,也是一座山丘。沒有任何工具相助,光憑着人擡馬拉,火器部不可能在一刻鐘內,將連環炮擡上山頂。而一刻鐘之後,戰場的主將就變成了查大受,自己就沒有權力再對弟兄們發號施令!
“李將軍,你已經擊敗了強敵,碧蹄館已經盡在我軍掌握!” 贊畫袁黃的聲音終於趕至近前,飛身下馬,一把拉住李彤的胳膊,“宋經略處事公正,絕不會讓人竊取了你的功勞。至於收尾之事,做與不做,其實沒什麼兩樣。不如圖個清閒,叫上張守義和劉繼業,一併交卸了任務,跟老夫回坡州接旨!”
“是啊,沒啥兩樣!” 李彤緩緩將大鐵劍插在地上,聲音忽然變得有氣無力。
只要控制住了礪石嶺和淺草澤,大軍基本上就勝券在握。即便倭寇有援兵趕至,也很難翻盤。而接下來,自己能做的,頂多驅逐新院店山坳內的殘寇,兵臨朝鮮王京城下。卻不可能只憑着區區兩個營兵力,就奪回整座王京!
所以,袁黃的話,其實半點都沒錯。只是,只是爲何聽了之後,竟讓人如此心灰意冷?!
“袁某先在這裡恭喜李將軍了!” 見李彤神色落寞,贊畫袁黃一邊笑,一邊大聲安慰,“袁某聽說,這回是皇上親自點了你,張守義和李如梓的名字,要你們幾個押着俘虜,進京接受校閱。這份榮耀,多少人求神拜佛的求不到,可是比躍馬王京強出太多。在袁某臨行之前,宋經略特地向袁某叮囑,要袁某告訴你,千萬要分得清孰輕孰重,不要任性行事!”
‘我倒是想任性一回!’ 李彤心中暗自嘆氣,臉上卻強裝出一絲笑容,“多謝袁贊畫!等查總兵趕至近前,李某就立刻交割了軍務,跟你回去接旨。”
“不客氣,李將軍不必客氣!” 袁黃心中的石頭終於落地,長出了一口氣,笑着擺手,“袁某隻是提前給你報個喜而已。其實要謝,也該袁某謝你。借你當初的安排,袁某坐鎮平壤,臨致仕之前,終於也揚眉吐氣了一回。此番回京面聖,袁某的名字也在清單之上。見了皇上之後,剛好交卸了印信,衣錦還鄉!哈哈,哈哈哈哈…”
“哦,那就提前恭喜袁贊畫了!” 能聽出來,袁黃是真心爲了能夠榮歸故里而感到高興,李彤打起精神,笑着向對方拱手。
“不客氣,不客氣!袁某這次,真的是因人成事!” 放下了對功名的執着後,袁黃看起來非常灑脫,笑呵呵又擺了下手,大聲補充,“張參將和劉遊擊呢,怎麼沒見他們兩個?你把他們也叫回來吧,這裡距離坡州甚遠,咱們別讓欽差等得太急。還有,聖上要咱們押送俘虜進京,爲了避免沿途出現閃失,兵部准許你帶兩千精銳同行,你最好也提前做一下準備。至於這裡,楊總兵帶着八千弟兄已經在路上了,用不了太久就能趕到。”
“兩千,這麼多?” 李彤楞了楞,本能地追問。隨即,又笑着拱手 ,“末將奉命就是。李盛,吹角,讓各部向帥旗下靠攏。李固,你帶兩百騎兵外圍警戒,避免倭寇趁機反撲!”
“遵命!”李盛和李固兩個,高聲響應,然後分頭去執行任務。每個的臉色,都看不出是喜是憂。
“怎麼,今天這仗,到底還打不打了?” 始終站在旁邊呆呆發愣的金命元,忽然扯了下權粟的戰袍,用極低的聲音詢問。
“打什麼打?明軍臨陣換將,沒一兩天功夫理不順。光憑着咱們兩個手下這些弟兄,怎麼可能是倭寇的敵手?!” 權粟狠狠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迴應。
“換將?爲什麼啊?李將軍不是打得好好的麼?” 金命元被瞪得好生委屈,啞着嗓子,繼續刨根究底。
“你問我,我哪知道!” 權粟愈發沒有好氣,衝着他大翻白眼。
在權粟心目中,一直以爲,朝軍之所以屢戰屢敗,最大問題是國王糊塗,百官昏庸。而明軍之所以能以一敵十,最主要原因也是上下同心,君正臣直。而現在看來,大明那邊,遠不似他先前所想像。很多問題,幾乎跟朝鮮一模一樣!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低沉的號角聲響起,伴着晚春時節微醺的熱風,吹得人昏昏欲睡。
分散在戰場各處的選鋒營和銳士營弟兄們,聽到角聲之後,終止各自手頭的任務,開始朝主將旗幟下靠攏,每個人臉上,都 寫滿了困惑。
然而,令行禁止,乃軍中第一要求。無論他們心中再不解,也只能按照軍令行事。
包括張維善和劉繼業兩個,雖然都氣得兩眼冒火,卻只能在聽到角聲的第一時間,就不折不扣地做出 響應。並且不能當着弟兄們的面兒,質疑李彤爲何要這樣做,質疑袁黃爲何要來得如此“及時”!
他們的困惑,在當晚紮營休息的時候,終於得到了解答。
“皇上懈怠了!” 趁着周圍沒外人,贊畫袁黃用極低的聲音,向李彤、張守義和劉繼業三人說道。嘶啞聲音裡,充滿了無奈!